登山算是我的一大爱好了。我总觉得登上山顶,俯瞰山下风景,总觉得有些平时未曾感受到的东西涌上心头,在万里清风里释放的,正是生活中难以言说的琐碎。
朋友中也有喜欢登山的,一日正是闲暇,朋友约我去登九宫山,便欣然应了。
九宫山位于鄂南,史载闯王李自成在九宫山被杀,一代闯王就此陨落,我自小生长在鄂南,却未曾乘地利之便去过九宫山。这次算是园了“鄂南人”这个身份。
时节正是腊月,寒风凛肃。鄂南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去临县的高速已经封闭了,我们只好走国道,前进缓慢。途中断断续续的听朋友说九宫山景色最好的时候是秋季,九宫山山南遍植红枫,每当秋季来临,枫叶似火,天高地迥,景色醉人。那也是一种妙景:秋风吹动着漫山遍野跳动的火焰,也该把那追名逐利的心放进那火里焚尽了!但这毕竟是猜想,想如今雪意正浓,那景色大概又是另一番风味。
我们就这样时而聊天时而冥想中打发着时间,我靠着车窗浅浅的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被朋友摇醒的时候,我睡眼惺忪,但是车窗外淋漓尽致的白色逼着你的眼睛。
我下车,车子停在一个避风的山坳里,只见游人稀少,白雪上足迹寥寥,白雪宛如白绸。丽日当空照着,阳光照射在白雪上,白雪闪耀着琉璃般的光彩,那一处光彩的白与雪光的白交织在一起,晃动着、流转着,朋友喜欢禅学,他戏说:“我去过终南山寻过隐士,现在来看,隐居何必在终南山,一间草房、一袭白袍、一弯白雪,不也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幻境!”
朋友虽是戏说,我却听出了一些不同的滋味:朋友家世代经商,生意曾经遍布鄂南。如今家道中落,亲人离散,个中滋味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们乘着这迷人的雪光,踏上了登鄂南山的旅途。
朝山顶看去,只见得到云雾苍茫,氤氲的水汽弥散在深山幽谷之中。我们拔步,迎着凛冽的寒风,虽然天上有太阳,但是雪花横飞,仍然叫人分不清前路,只能半看半猜地艰难前行。越往前走,只感觉太阳离我们愈远,雪色好似变成了灰色,能听见的也只有风声。我们这一行人好像置身于迷茫的混沌之中,不分东西,不知秦汉,不辨古今。
余光中在他的《沙田山居》中有一句话:“烟云穿窗探首来旁听”,如今九宫山虽然遍布烟云,却不能听余光中先生登坛说道。在这片风雪声里,能听见的又是什么呢?
“今天大家来联诗吧!”朋友说道。这位朋友正是我们一行人中的文人了,大学毕业后考入北师大,攻读文学硕士。
“不要那一套文绉绉的东西,只要跟雪有关就好,应景就好”,另一个补充说。我们一起叫好。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一朋友大声叫嚷说。“山的那坡明明就有人住!”,一位朋友接话说道。我们发笑起来。
“雪霏霏,风凛凛,玉郎何处狂饮?”“醉死你算了”,这句诗没等说完,这位朋友又立刻接道。我们大笑起来。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大硕士接了这一句。
另一位朋友说:“对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再读书就老了,就要‘我寄人间雪满头’了”。
“我寄人间雪满头,这句诗写得很好,我倒没有听过,是谁的?”一位朋友问。
“是白居易的《梦微之》,元稹当时去世九年,白居易为元稹作的悼亡作品。‘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传诵千古”,大硕士补充说。毕竟是硕士,毕竟是文人。
听着朋友们文采飞扬的对话,我不紧不慢的接了一句:“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朋友间却一齐哄笑起来,“赵老师,你这是什么诗?”
“你们都是一群俗人,只知道用词华丽、通篇典故的是诗;那些直白接地气的就不是了吗?”我回应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句诗是李自成小时候写的诗,虽直白,但是也不算俗气。”还是大硕士学问深,“李自成竟然死在了这样的荒山野岭,怎能安息呢?”朋友间没有人答话。
我们一行人时而聊着,时而寂静着,踩在没过脚踝的雪里,身上已经有了涔涔的汗液,脚却早已经冻得麻木了。古木参天,小径通幽。四周悄无人声,只有偶尔树枝枝杈断裂的声音,接着是雪花簌簌而下发出的沙沙的声音。有时树上的雪抖落下来,正好落在我们一行人的头上,正是“我寄人间雪满头”了。
九宫山不高,半个小时后,差不多就登顶了,转过这个山坳,就到了李自成的行宫(大约也是后来仿建的)。行宫建在九宫山巅,也不算雄伟奇绝,勾心斗角、翼然将飞中倒也透出几分帝王气息,我们穿过行宫长廊,围栏的那边正好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山下。
我们刚过长廊,凛冽的寒风就横贯整个观景台,我们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这寒风夹杂着鹅毛般的雪花、水汽拂了我一身。行宫的朱红、雪山的洁白在撞色中把这九宫山的雪景的演奏曲推向了高潮。
在这漫天的风雪里,你能感受的是什么呢?大概就只有“苍茫”“空灵”这一类的虚词可以勉强概括。这绵延千里、铺天盖地的雪花开始变得张牙舞爪、肆意妄为起来,山林之间不见一点绿色。定眼着看落下的雪花,有点头晕,又感觉地面在缓缓上升,开始呈现出天地融合的势头。我不敢眨眼,生怕乾坤宇宙重归混沌,而我们一行人也会在这种融合中化为齑粉。
可惜李自成死的时候正是5月,钟灵毓秀的鄂南应该是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李自成没有看到这九宫山的雪色,终究没有死在一场大雪里,若让这漫天风雪掩埋他饱经沧桑的尸骨,也不负了他一世的英雄气,更不负了他做了一生的帝王梦。
我问朋友:“李自成倒在这坚硬的土地上,眼睛半睁不闭的时候,会不会想起紫禁城乾清宫里的龙椅、想起崇祯皇帝后宫里诱人的三千佳丽、想起百官下跪齐呼万岁的震耳声音?他甘心吗?”
朋友回答:“肯定会的,人在死亡的时候总是会想起生命中最灿烂的日子,对于李自成来说,最灿烂的日子就是生命存在的价值。”
另一位紧接着说道:“你们这几个人还在可怜李自成?他虽死,他也实现了天命,也曾经坐过了龙椅。可怜的是凡人众生走过匆匆岁月,有哪一个不是碌碌终生、一无所获?又有几个人青史留名?譬如这满山的雪色,我们站在这里不过是匆匆过客,以为有了几句诗念在肚子里,就不是俗人了?”
我听着他们的斗嘴,饶有意趣。看雪色倒是看出了几分哲理,这样来看,也不算是这九宫山的匆匆过客了。
我为李自成的命运一大哭,也不觉间有了人生“蜉蝣一粟”之叹。
青史留名又如何?哪一个帝王、哪一个将相、哪一个盖世英雄最后不是化作了一缕烟、一撮灰?李自成攻城夺地、万民归心的功绩也埋葬在九宫山年年的风雪里,埋葬在九宫山古树的圈圈年轮里,埋葬在九宫山居民代代的传说里。这簌簌寒风、翩翩雪花上,同样也写满了英雄恨事。
再如明太祖朱元璋,征战十五年,最终一统海内,君临天下。入主金陵城,封禅紫金山,放牛娃出身却最终头顶紫微星,真可谓英雄了!我曾经看过一部讲述朱元璋的电视剧,里面有一个场景让我记忆犹新:朱元璋已经走到生命尽头,正在皇宫广场上晒太阳。那天正是冬日黄昏,太阳将要落尽。
朱元璋躺在龙椅上,轻轻说了声:“太阳啊”
“皇上,太阳下山了”,服侍的太监说到。
朱元璋听了这话,不禁怒目圆睁,“要它站下”
太监楞了一下,无可奈何,只能对着西边喊道:“皇上有旨,命太阳站下”
太阳哪能理会,只顾着沉沦西山,光芒渐失,黑夜就要到来。
朱元璋手里的玉如意掉落在地上,摔作三段,这位大明的开国皇帝终于殡天。历史上应该并无记载此事,但是电视剧毕竟是艺术作品,适当的添加创作成分引人深思,源于现实高于现实,本就是优秀艺术该有的品质。
而这个场景让我思考的,正是一个虚幻的话题:“人生的意义”,凡夫俗子、帝王将相不是都要走向死亡吗?我们陷于生活这张大网,忙碌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乱如蚕丝的思绪一下子堵住了我的胸口,朋友给我买了一杯奶茶给我,冰冷的双手终于有了一些暖意。朋友说:“该下山了,山腰上有个农家乐,我去年去过,味道很好”。不觉间,天上的雪花渐渐少了,风依旧肆虐。云霞里渐渐吐露出几分金黄色的光彩。真幸运,我们赶上了九宫山雪景最美的时候。
在下上的途中,我突然想起明天还有很多的课没有备好,后天有一整天的课。这个月还有武汉地区的教师比赛需要准备,真的是万事缠身。有的时候,我们虽然不知道或者是为了什么,当时我们依旧乐观地生活,认真地生活。我们不确定李自成是否英雄有恨,不确定人生漫长是否真的有意义,我们唯一确定的是:生命只有一次,珍贵的很。我们如果执着的想要参透生命的价值,不妨先融入生活、认真生活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俗气得很,但越俗的东西越真实。
想到这里,心就释然了。前方还有美酒佳肴等着我们这一行人,哪有时间悲春伤秋呢?朋友说:“九宫山范围这么大,想必野味颇丰?”“敢在这里偷猎,牢底坐不穿你的!”另一位应声答道,我们笑作一团。饱览了九宫山之雪色,又想饱餐九宫山之野味,真是贪心啊。
说起打猎,我觉得亚力克塞维奇·蒲宁的小说《安东诺夫卡苹果》算是冠顶之作。我最是喜欢小说结尾的诗句:
暮色中狂风啸吟,吹开了我的家门——
吹开了我的家门,还用白雪抹去了道路的残痕……
谢谢九宫山的千里雪色,让我的心灵再一次空灵。我看着高大的树木上的虬枝,看着宛如碎琼乱玉的白雪,心里不禁也有了几分诗意,勉强写了几句话:
下行的途中白雪纷纷,抹去了道路的残痕。
像当年英雄倒下时,埋葬他的灵魂。
青史虽然善于歌颂一个个忠魂,它更善于打磨一代代凡人......
时于2018年寒冬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