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出生时正值阳春三月。那个暖风吹过的午后,院子里老槐树碧绿的叶子间,一串串粉白的花儿正开得灿烂。
听来不禁有些失望,书上说,有来头的人出生时不是“红光通天”就是“满室异香”,要么也有牡丹,梅花等名花来摆阵势……史湘云睡觉时还有芍药相伴呢。我呢?却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槐花而已。唉,看来心不能高啊,终归是芸芸中一粒芥子而已呀!
自那个三月,我一节一节地生长着,大田野深厚的土层给了我健康的身体,小乡村淳朴的民风给了我憨实的性情。平凡如地里的红薯秧子,翻着,滚着,爬着,泼皮而快乐。脑袋大,头发少,个子高,眼睛小,生就一副唱河北梆子的嗓门,却生得既不婀娜也不伶俐。醉心戏曲的父亲看着我,早早就替我破灭了演员梦。
懂得忧伤是在大学,最好的时光,遇见一个本该遇见又本该离散的男生,于是就有了不损筋骨只伤心的初恋。把平生收到的第一朵花,一朵五瓣丁香,夹在一本蓝色封面的记事本里。那一年周传雄的《记事本》记录了多少年少之人的心事?那段时光里,渤海的涛声,联峰的绿树都满含了深情。那些白衣飘飘,鸥鸟欢叫的日子啊!可是,伴随着毕业的骊歌唱起,丁香就结束了花期。花事纷纭,我们各奔东西。眨眼两年,女生宿舍楼下那株丁香又在承载着哪个女生的梦呢?
毕业了,回家了,家乡小城干净整洁,我任教的校园花木扶疏,难得的花香,难得的书香!
和孩子们在一起有很多快乐的事:喜欢他们在课堂上听到有趣处突然绽放的笑容;喜欢他们在白雪轻落的夜晚撒下的沙沙的书写声;喜欢他们春游时满地洒落的野花般无忌的笑声;喜欢他们在作文里叫我“蝴蝶姐姐”——那是一次心血来潮买了一件当年流行的恶俗花衬衫落下的绰号……
有那样一个春末的下午,买书归来的路上,发现四面麦浪如波,学校正如一只白帆的大船航行在绿海之上。我突然感觉无比愉悦,用力蹬着车,我要赶回学校把我奇妙的感受告诉我的孩子们。一路上风吹着我的头发,庄稼清新甜润的气息一阵阵扑面而来,路边的苹果树正飘落最后一片花瓣。回到学校,停放自行车时,竟然发现车筐里栖落着一片白色的花瓣。她从何而来?那么薄,那么轻,又是怎样随我旅行了一路?小心翼翼地把她拈起来,夹进书页。她是这个春天最后一个花儿梦了。
也就在这一年的初夏,我结婚了。没有浪漫的邂逅,也没有轰轰烈烈的恋爱,我们由相亲而相识又相爱。他塌实宽厚,可以依靠。告别生长了二十四个春秋的小院,踏上他的花车,我不敢回头。母亲的眼睛里满含泪水,我低着头,眼泪落在手中娇艳的玫瑰上。他揽住了我的肩,轻声叫我“媳妇儿”。
平常夫妻,柴米生香,一餐一饮,一菜一汤,自有绵绵厚味。曾一起赌咒发誓非要寻到梦中白马王子才结婚的同窗姐妹发信息大骂我叛徒,我呵呵一乐。我的恬然,引起了她的疑惑。她问我婚姻的滋味,我答“淡而香”。她默然,我莞尔。我们食五谷有七情同是俗世小女子,怎么会为了那不着边际的粉色梦想而丢弃眼前这触手可及的俗世幸福?
已为人妻,将为人母。有一晚,梦中进入一片绚烂的花海,花儿朵朵灼目,片片沁鼻。都说梦是没有香味的,可是直到醒来我的鼻息间都似有花香萦绕。睡意全无,看窗外月华正浓,窗前的几竿碧竹,把班驳竹影印到地板上。回味刚才的梦境,突然就想起母亲生我时那灿烂的槐花……这生活的花儿啊,一茬又一茬,柴米的生活才生出了芬芳。
今晚,守着一盏灯花备课,听到窗外有一只小虫躲在那儿轻声而欢乐地叫。
老公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放在桌边。他抚一抚我隆起的小腹,把一个吻轻轻印在我的额头。
“两个宝贝,都要早点休息!”
“嗯,还有一点就好了!”
我伸伸腰,靠在椅背上,小口喝着热牛奶。突然就想起了小时侯,有一次随奶奶拜佛,偷偷抬头望那佛,见他们或静坐莲台,或拈花微笑,他们的面容,花儿般丰润恬静,很好看。那时侯我以小女孩的懵懂与天真欣赏着那份“好看”,时至今日,自己也开始经历生活的花开花落,我微笑起来:其实,无须羡慕佛,我也有自己的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