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听你的演唱会

星期天,电台情歌放到午夜。是一个歌手的电台演唱会。

这年我大三,租住在校外的公寓。同居姑娘读大一,眼角眉梢都是柔软鲜活的快意。她在她房间的衣柜最顶层发现了一只收音机,推测是前一位房客留下的,便在夜里敲了我的房门问我是否认识那房客。

我愣了一下,说认识,顺理成章地收留了这只收音机。

银色的,是最古早的样式。像一则陈旧漫漶的掌故。不用看就清楚地记得它的第二个和第五个按键掉了漆,它哪些地方被狠狠地磕过,还有,它的底部刻着主人的名字。

沈一。

那年我高三毕业,日子沸反盈天,夏色瘫软潮湿,厌倦人前人后的应付,就提早两个月来了这个将寄放我四年或是一生的城市。

跑遍半个城市找相对便宜的房子,狼狈得不行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某条似曾相识的街,也只能拼命数落自己的矫情易感,咬着牙收回贱兮兮的眼泪。

安定下来后在花店找了一份工。这城市最不缺的就是鲜花,从最名贵到最廉价的品种,招摇过市,狂热失范。

每天都在看着鲜花是怎样从批发时廉价地成斤计量到货架上细分了种类和饱满度后以朵计价,然后气定神闲地等着人们来认领:慕名而来的游客、惹女友生气的男生、在不同纪念日有着阴晴雨雪的心情的人们。

每束花都附上不同的卡片,故事太多,永远和怀念这样的关键词亦出现得不少。各人活在各自的星轨,渴望入住某座叫人心安的庙宇。

有一天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订单在凌晨一点被逼着离开被窝。那阵子同租的女人因为押金的问题和房东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搬走时为了泄愤弄坏了屋里很多东西。我一边刷牙一边捡被大风吹落在地上的东西。

那时候窗户已经坏了两天,热水器也不能用了。弯腰用冷水冲脸时能感受到大风倒灌入胸膛,和每一根汗毛沉默对峙。然后我发现,我的脸再也冲不干净了。

图|DU

01

怀念过去,什么都没有的年纪,但还有你

赶到花市的时候已经闭市了。半夜两三点的街又疲倦又深情,中国就这么大,大多街道都是相似的,偏偏易感的人爱把异乡错认为故乡,藉以获取片刻的安慰。

我靠着墙蹲下来,靠着这点自欺欺人的温暖,像所有看到前方有个怀抱等待着他的孩子一样,有恃无恐,放声大哭。

我不知道沈一也在那。青涩如他,不敢出声,无法安慰,默默地看我放肆泪流。那时他刚搬出租屋,无家可归。他把所有钱都交给一个自称是评弹大师的男人,还没等到正式授课那天,那男人就没了踪影。

这些自然都是后来一些时日他同我说的。他是北方人。哥哥从自家老房子的三楼掉下来后,他离开了学校。那时候他的母亲已经疯了,家里变故太多,父亲让他离开。北方少年偏偏着迷评弹,他就独自来了南方的城市,直至混到那样的境况。

那夜我们穿越了两条街去买酸奶,坐在街边,捱过长夜。天空似隐忍的深渊,星子静静散落。

言语如夜行火车,驶离夜的眠床,直至隐没在尘埃里。百无聊赖中我开始打点曾经。往事连同夜色在心头层层剥落,从我的十八岁,到十七岁……在十六岁的时候,戛然而止——彼时是六点整。

全城的街灯在那一瞬熄灭——我抬头,天空,褪掉了星光的天空,如果仁一般洁白。

十六岁。十六岁时有人安慰我,看不见的星星,蛰伏在白昼里。如暗物质一般,无法感知,却真切存在。

那人对我说,若每个人都是一颗小行星,梦想就是环绕着的暗物质。你祈愿能再见到它,但也许再也见不到它。但它的引力仍在呀。它维系着你的星系,使你不致分崩离析。

还好,我心里藏着最后一个梦想,这样我才能在重新融入城市的汹涌人潮时,不带着昨夜的泪痕。

我联络了房东太太,请求让沈一租下那间空出来的屋子。房东太太心地不坏,同意先付少部分租金,其他的往后再说。

两个月后我辞去花店的工作,入了学,一切还算顺利。凭着手头上的一点获奖情况包装了份相对好看的简历,换了份兼职编辑的工作。

沈一很努力地攒钱,虽然他的工作一直没有起色。到底是不会算计的少年,也只能做暴利链条最底层的小生物。他对自己越来越严苛。最困顿的时候,他在半夜被饿醒。我在厨房外看着他拼命地灌凉白开,不敢开灯。

十月份的夜色并不如夏天那样清透,而是似磅磅礴礴撒进来的一道网,冷酷搜刮人间的故事。他连杯子都握不稳,双手一直颤抖,窗外灯光投射进来,像被打散的蛋黄,溶进地上一片水光,那么脏那么凉。开水就只剩那么多,他颤抖着打开水龙头接水喝。

我突然非常心酸。

那天的后来我们叫了外卖,他告诉我,那是他那个月吃得最好的一餐。

他也告诉我,每天晚上最累最饿的时候,他都会抱着收音机,电台午夜有个评弹节目。他不好意思地说,以前听励志故事,别人说最难熬的时候,想想心中的梦想,也就挺过来了。

可是,他好像还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至少在胃空荡荡得难受的时候,他不能再那么享受地听评弹。

「难过时候不流泪

流泪也不算伤悲」

图|深蓝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关于梦想,我们终归是说得太多,懂得太少。

给我唱一段吧?我抬起头。

那天他唱了什么我忘了。他嗓子的确清透独特,操起吴侬软语也足够温润动人。他坚持了太多年,没有等到结果就已披覆了满身风尘。但他唱起来的时候,又确实是那么的,脱俗。

我只听到内心的轰鸣。随便摘了一句问他,这句是什么意思?他一笑,“但愿荆钗布裙去度时光。”

但愿荆钗布裙去度时光。

沈一问过我,大学生活怎么样。我淡淡答,还好。

说这些时,他已经在上海。就像所有的励志故事里写的那样,沈一成了一个小歌手,午夜电台会放些他的歌。凭着副好嗓子,他唱流行歌曲一样出众。他的上司是个能干的女子,三十二岁,刚离婚。他们相恋得迅速而及时,她的确体贴,尽心尽力地帮他铺平事业道路。

电话里他说,等他积累了一些钱和人脉,一定会去当评弹艺人。

如今我大三。渐渐也在理解,为什么在回答我关于他爱不爱她的问题时沈一笃定地说“不爱她”后依然与她维持恋爱关系,理解了那年他为什么短斤少两地卖花给客户。

但我,又有资格带着优越感对谁施以同情吗?我们不都在兜售自我来小心翼翼地讨要多一点儿星光落在肩头吗?

请你原谅我,沈一。

那个骗走你积蓄的人是我的舅舅,我一直都知道。他的确曾是优秀的评弹艺人。在我生病之前,一直是他指导我学习评弹的,天知道我内心居留的草原曾被理想的大火烧得多么疼痛与幸福。患声带小结后我再不能唱,那时我才十六岁。真他妈的是狗血洒一地的生活。

图|DU

舅舅是舅妈所在公司的三流艺人,落魄失格,偏执叛离。

毁约,赔了一大笔钱,执意要去S市剧场应聘。与舅妈闹翻,终于离婚。我的舅妈,对,也就是现在你的上司,你的情人,在看过了我给她发去的你的信息和演唱录影后对你有了兴趣。

我大一最忙碌的时候,你在花市的工作无法再继续,你终是没有与我说。同行间竞争排挤,你成了第一个被揭穿短斤少两的人。我在某天傍晚匆匆回家取书,透过半掩的房门看到你侧身躺在床上,大概躺了一天,忽略了三餐。

你睡得很累,并不满足。五六点钟的光景,赭色天光汹涌至大半个房间,像孤独的海域。你在深深的阴影里,光芒在你身后披覆,如同无法加身的战袍,耀武扬威地寂寞着。

那时我突然哽咽,是因为我也曾体验过沉入失望的海底。隔绝人群,沉沉入睡不愿醒来。

我知道那有多么寂寞。

我在那天拨通了舅妈电话。果然,隔天你就离开了这个城市。

……少年沈一。在我最初在这城市颠沛流离,在陌生的花市听到你在几个小贩的起哄声里扯开嗓子唱了段《杨乃武与小白菜》后,我就明白,评弹给我的引力,从没消失过。

我在你眼里看到了更宽广的河流,便怀有私心地。

在你身上倾注了我未竟的梦想,怀有私心地,靠近你,找了家离花市最近的花店当雇员,小心翼翼地收集你的马蹄声。

在我无尽游牧于苍凉草原的当下,凭依这些声息,完整我的所有念想与寄望,告诉自己,那些我再也无法触碰无法看清的暗物质,都在生生长流,活成一种永恒。

我的少年沈一,我愿你心想事成。

但我,此刻,我又是这样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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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听雨

图|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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