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家有一大群羊,每次赶出来,浩浩荡荡,扬起一路浮尘,甚是壮观,至少,那时的我,是不敢帮爷爷去放羊的,生怕哪个山羊或头羊不听话撒了野,整群羊都跑偏了。
爷爷有根鞭子,是用羊皮削成条编的,抽起来极响,羊儿是怕他的,我也很怕,也是因为他话少,在大伯叔叔们中间说一不二,更因为他每次喝酒都吃肉,一瓶白酒,二三斤羊肉,吃喝完毕才会和我们这些小鬼们说话,才会慈眉善目的笑,没有了平时动不动就举鞭子的威严。我们呢,到爷爷家也就是偷青杏儿,吃桃摘苹果,看西瓜甜瓜还有酥梨都熟了没有,爷爷家有个大果园,环绕着老屋,从春天杏子到秋天的苹果,爷爷家永远是我们的乐园,只要放假,第一件事都是约上弟弟妹妹们去爷爷家。夏天打麦,冬天过年,我们都在爷爷家。
常常是杏子没熟,我们就爬上树摘了。等杏子熟透了掉地上的时候,我们就不吃杏改去捏桃子了。爷爷总是猛然间冒出来,呵斥折断树枝的我们。骂骂咧咧中,我们早跑远了,一会儿再偷偷绕回老屋找奶奶。奶奶喜欢把钥匙拴个长绳子,看不出什么颜色却极结实的那种绳子,见我们去了,佝偻着身子带我们去库房,开了门锁还要开箱子的锁,黑暗阴潮的库房却是我们姊妹姐弟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奶奶总会从箱子里或库房里,拿出我们喜欢的吃食,杏干干、甜杏仁,或者是香喷喷的甜瓜,或者沙枣面油饼,冬天也会是半盆冻的梆硬的羊肉,端到炉子上烧开了,全是美味。
爷爷子嗣多,一生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远嫁,还好儿子全在身边,孙子辈中间,家孙子就六个,更别说爷爷的兄弟姐妹们的孩子,孙子多达二十多个。
可能也是因为子孙多,爷爷从未表现出来更喜欢哪一个多一点,对我们是威严有佳,他的心思都在他的羊、庄稼、果园和两头牛上面。不过,爷爷外号杨爷,确实名不虚传,他家羊养的最多,庄稼伺弄的也好,果园更是,修剪嫁接,爷爷样样精通,每每是他到我家房前屋后转一圈,就要告诉我爸哪颗树要嫁接,哪颗树要剪枝了,要不长荒秧了。
那时儿子多的家庭都很穷,要娶儿媳妇,单另搭锅起灶,还要搭帮给儿子们修房子。爷爷儿子多,也不轻松。在给小儿子娶了不知道第四个还是第五个媳妇之后,爷爷撅起了他的山羊胡子,带着奶奶从老屋里搬了出去,住到了荒地上他临时砌的房子里,屋前种了几亩西瓜和甜瓜,还放着他那一大群羊,两头大黄牛。
那时候的我们,基本不会关心爷爷是不是因为生气而离家,正是暑假,我们兄妹几个听说爷爷家的瓜熟了,都前前后后过去背西瓜。爷爷耐心的教我们挑西瓜,一摸二听三敲,从不说他高兴与不高兴,常常是嫌弃我们几个小鬼连三个西瓜都背不出地。
寒假,我大学里第一个寒假回家去看他,爷爷很高兴,就着五婶煮的猪头肉,又喝了差不多一瓶酒。夜里,大伯和五叔、六叔打电话,说爷爷不行了,那时候人都没有医学常识,其实爷爷是死于脑溢血,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爷爷没有了,很多年,我都再没去爷爷的果园,一是疏于伺弄果园已逐渐荒芜,桃杏梨子也是看人的脸,几天不照顾就另一幅样子。另一方面也是我离家越来越远,果园的吸引力逐渐减弱。但在我结婚的时候,爷爷又出现了。
我也是远嫁,临离开父母家之前,母亲按村里的习俗,带我给外公外婆烧了纸钱,告诉他们我结婚的消息。而爷爷是爸爸给烧的纸告诉他我的消息。第二天就要走了,母亲念叨,“要给外孙带上五谷杂娘,带上饭碗,免得日后饿着孙子。”
可第二天出发时,忙乱之中竟然忘了带母亲准备好的饭碗。
在婆家,头一天晚上,婚房拉了拉花,贴了喜字,收拾的焕然一新,我们就住在婚房里。天快明时,外婆来嘱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外婆生前最疼我,也是遗憾,生前未见我嫁人找到归宿。爷爷来了,威严的呵斥我道,怎么不给他外孙带饭碗,说着就要扯我新房的拉花。声音之大之严厉猛然间吓醒了我,我一睁眼,贴在四角的拉花呼啦全部掉下来了。
我赶紧给母亲打电话。那时,我仍是害怕爷爷的。
后来,我又离开婆家愈行愈远,再也没梦到爷爷,也许是我走的太远了,他找不到,也许是觉得我大了,他越发老了,不应该更多的像小时候那样管我。
但我却越来越多次的想起爷爷,看见卷着裤腿皮肤皴红,胡子朝上倔的老人,总会想起爷爷。也许,我该回去和爷爷唠唠家常了。爷爷有一根皮鞭子,时不时的举起来,举过我的头顶,举过千山万水的闯进我的记忆,却再也落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