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岿然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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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四个春天》,与以往最不同的感觉是,这里的姐姐真的不在了,那个唱过笑过的姐姐真的成了家乡的一抔土。不是平常电影里看到难过的时候安慰自己,这是假的,只是演员,扮演她的人,仍然在这个世界某个地方的阳光下唱着,笑着。

元旦后几日梦见父亲,他当过兵的身形依旧魁梧,从前和人家聊天,一聊到得意忘形他就展示自己的擒拿格斗,我常常埋怨他,我说你当心把别人弄骨折了……梦里似见危险,他还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我只顾得喊了声,“爸爸快走”,就先在梦里醒了,听见自己说的家乡话,也记起他已经不在了。然后再从梦里醒来一遍,看见窗外天刚亮。他离开我三年了,多么难以接受的事实,但是除了起身坐在床边发一回呆,叹口气,什么也做不了。

他爱唱秦腔,会吹笛子,高兴起来忘乎所以。有次寒假回家和他一起去农村走亲戚,因为呆得久,饭后在人家里屋热炕休息,关着门,父亲唱起来刘欢的“大河向东流……”,突然门外人声响,才知原来有人听着,他顿时羞怯,连说,你看糟糕不糟糕,你看糟糕不糟糕。

有回刚看过电视里说皮肤破损会引起破伤风,不巧我就把手破了,他不迭声地念叨,你看糟糕不糟糕,你看糟糕不糟糕……他总爱这样说。我却乐,乐他太神经过敏。

小时候住的院子,弯弯深深,穿过雕花的石门洞,走到院子顶头,共三家,北侧一角是我家。并不大的小院子,一侧在春夏秋的季节,和邻居家隔着的,是墙一样爬满的牵牛花和另一种开黄色小花的藤蔓植物,会结大小类似鹌鹑蛋的小瓜,到秋变得深红,我们伙伴玩过家家,经常摘了或叶或花或果,假装做饭。另一角有棵苹果树,还有棵桃树,都不是特意种的,好像父亲见了哪儿掉的可怜小苗,回来顺手栽上。他喜欢很安静地摆弄这些东西,有时候你不知道他埋头做什么,等到发现,花架子搭得细致,石子铺得整齐,你又会想,他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事呢?

冬天下雪,父亲堆一只小狗,像做雕塑一样刻画,栩栩如生,还给它系条红领巾,立在小院入口的石板桌上,西北风寒,小狗就在那站很久;过年时又仔细糊了莲花的灯笼,家里来人的小孩喜欢,母亲自作主张送了人,我大哭,父亲又重新做了来;春天学校组织春游放风筝,也是父亲糊的,一只五彩的大蝴蝶……

我常常想,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想起父亲为我做过这么多有声有色,他太沉默了,沉默得我都快把他忘了。从小院搬家走的时候,院里的苹果树结了最多的一次苹果,我可惜了好久。

母亲脾气急的,总是风风火火,通常家里都是她唠叨个不停,父亲就一旁听着,我有时候奇怪他怎么不躲开,要是我早跑了。有一年母亲坐骨神经痛到不能行走,隆冬雪地,父亲日日自行车驮了她找老中医针灸,能有一月之久,想起来又是泪落,父亲好像在一部无声电影里,永远只有动作,只有身影。

看电影第一处掉泪的地方,是父母两人你拉我唱,美到让人心碎。去年暑假回家书柜里翻出母亲做语文老师的工作笔记,有十来本,都是认认真真的文献摘抄,笔迹却是他们俩一半一半,有的一页左侧是母亲笔迹,右侧就是父亲的。人人都说母亲写字大气铿锵,父亲的反而秀气,不论什么样的字体,在我看来,那些字里行间,星光闪耀。我离家前只知道他们总为些鸡毛小事不和谐,父亲除了沉默好像也不说些什么动听温柔的话,我一直觉得他们就是婚姻不美满的典型,甚至烦到想要跑得远远的。我多么幼稚啊,幼稚到如今,还是耳听爱情。

父亲去世后,母亲自念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这话素听平常,此时说起,才深深绝望。无论如何,他们少年夫妻,那个一直在她左左右右的人不在了,她的落寞和遗憾我不敢深想。有时候想,人生里有这样一个陪你忍你的人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如果是幸运,永诀该如何面对?我怕自己即使还在,也是空剩一副皮囊。

我们看故事,尤其那些大悲大喜,会觉得些许侥幸,觉得只是故事,其实不敢细想,细细数一遍,谁不是故事中人。故事若是人讲来,还可能有回转的希望,也可以跑得快一点前头结局知道了,再回来接着听,欣喜或者悲痛,都有个心理准备。而我们自己的故事,只能一路向前,一路悬念,无法回头,突来的狂风暴雨,管你什么目瞪口呆,吹透浇透了也不必有什么理论。

母亲的妹妹,我的小姨,是早几年病去的。母亲的小名叫做苍苍,我一直很羡慕。其实她是叫做苍珠的,外公起名时想的是田野里的苍耳,我是近年才亲眼见过苍耳是什么样子。小时候随母亲去乡下,下了车从村口往上走,一路上都有站在大门口的人招呼,“苍苍回来了。”小姨的小名是秋珠,我一样觉得好听极了,她们姐妹俩眉眼像极,年轻时一样黑亮如瀑的长发,但我印象里小姨温柔得多,据说母亲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哪回在小姨婆家的大院里看见她洗衣服,一时惊散。

我每次想起来小姨,都是会想起她笑吟吟站我旁边说:皮肤这么白,原来是冰水洗的呀……姨夫家在乡下还有个大院子,他大学好像类似什么专业,自己养了蜜蜂,春来院里有现成的多少树苹果花。我曾经好奇要看,不知道为什么蜜蜂以为我不友好,蛰了我的耳朵,涂了蒜吧,记不仔细了。

小姨家的表妹比我小半岁,在我上高二的那个圣诞节走了,白血病。天下着雪,很冷,母亲回来告诉我消息,声音是发抖着出来的,问我,先前为我准备的新衣服能不能给表妹。我还记得表妹笑的样子,现在写着,好像她在我抬眼能见的地方笑着看我,她的笑是我们这些表姐妹里最晴朗的笑,笑的时候,会浮起酒窝。她在小姨之前走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绝望的离别会与我有关,我以为不会有天地间那样的风雨,有的是来日方长永无止境。只是,当我们还拥有的时候,不知道会如何失去,当我们失去的时候,却再也无法拥有。

2017年新京报新年社论说, “无论悲观还是希望,时间是不可抗衡的力量,大人的沧桑终究抵不过生长的力量。”今年看到朋友转发的新一年新京报新年社论,我还是把过去的这一段翻出来。

电影里,两位老人终于慢慢走出姐姐离去的悲恸,他们在姐姐坟前唱歌,跳舞,妈妈说:姐的坟上真好看,(花)七八朵七八朵一起开……

刚刚的这个岁末年初,母亲是在南方过的,我看见她在视频里举个大芋头啃,开心地和我汇报:这么大个,才五块钱,阳朔街上买的。

我也不像三年前父亲刚走时那样了。那时候有大半年我不愿意说话,出门看见阳光觉得耀眼又恍惚,常常想,人来一遭就这样戛然而止,有什么意义啊。现在如果有什么事情起先烦恼,之后迎刃而解,我就会和自己说,一定是父亲帮我,一定是。

陆家小楼的天台上年年迎春花开,屋檐下年年燕子飞来。从前已作万籁,我们所到之处,未曾远离。

旧时光岿然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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