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秋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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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出了营门,才见天色如铅,云压如坠。朔风紧急,带得尚未全凋之草木亦瑟瑟发抖。两人牵着马走了一程,日色已几近全隐,又一阵风吹来,什么东西扑在脸上,凉飕飕甚是快意。劲风已挟着冰渣接二连三扑来。

骆寒林停住脚步,“楚兄别送了,千里长亭终有别。眼看就要下雪了,这便告辞了吧。”

楚图南也不推辞,拱一拱手,“骆家此次相助如意侯府,也是帮了楚某一个忙。在下感激不尽,请骆兄再向骆老爷子致谢。”

骆寒林淡淡一笑,“楚兄别太谦了。楚兄这次相助如意侯府,也是帮了骆家一个忙。说真话,我们几处联手,局势仍是险极。若非你舍身一击,还真不知怎样。再说,天下熙熙复攘攘,非为利来即为往。骆家相助如意侯府,也是大合我家之利。这几年来,丁旷借着护天侯之势,其焰大张。章不凡一案后,丁旷更无忌惮,将算盘都打到如意侯府头上了。”

“淮安与楚州数百年来便分分合合,如意侯府与淮西镇如此之近,不出事端反倒怪了。这么多年骆家一直在两淮江南之间维持个不偏不倚的局面。丁旷这次邀我家联手,开出的价码虽优厚,但以他为人,拿下如意侯府,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只怕便是扬州与骆家了。再往远说,其人未必没有势迫江南之意。就算不是,淮西并了楚州,运河及南北交通皆入其手。我骆家多年借此通商之路不全在他人掌握?也许骆家是杞人忧天,但总还是这数十年来的格局好些。嘿嘿,此番楚兄如此而行,不也是京中有虑么?现下丁旷不在了,京中料也安心了吧。”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我们也未曾想到,丁旷会倾四镇兵力齐出。以骆家的实力,绝挡不住淮西主力,只得布下疑兵,但不料,那些疑兵居然轻轻松松绊得住公西子华八营…”

骆寒林说了这半句,住口不言。

楚图南心道,“骆寒林倒是直性子。这番话大家都明白,但能当着我面说破,也算慷慨了。”

他也点头道,“骆兄所见甚远,多半如此。无论如何,先守住两淮眼下之局再说。如今多事之秋,天下变动甚多,你我先为己之不可胜,总是不错的。他日有空,再来宝应徘徊数日。”

骆寒林知他京中背景,此话自是京中及天下形势之兆。他又拱一拱手,“楚兄说得是!只是,下次我再见楚兄,多半不会在宝应。这淮西镇守使之职么,呵呵…”

楚图南暗道,“他毕竟还是年轻,对朝局之事未必清楚。这淮西镇守使,可无论如何落不到自己头上。”

但他也不说破,只哈哈一笑,“骆兄青年才俊,他日必大有作为。寒山有知,也必欣慰。”

骆寒林听他提起大哥,点了点头,“大哥交了你这个朋友,也是我骆家之幸。楚兄,我这就去了,他日山高水长,必有相见之日。哦,还有一事,十二妹托我带封信给你。”

他说到此,递过一封信来,脸上却是莞尔一笑,意味深长。

楚图南听他提到骆寒池,不由一愣,骆寒林已转身上马远去。楚图南望着他背影渐渐消失,眼前幻出那个面带羞涩、仪态万方的少女,心中只是那晚在洪恩寺情景。

他愣了半晌,才展开信笺。一阵风吹来,雪末冰渣打在信上。楚图南忙背过风去,拂了干净,才见素笺上书着娟秀的几行字:“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他手一抖,真的惊了。没料到,这少女对自己已是情根深种,更兼如此大胆直白。一刹那间,无数个念头在他心中一一闪过,从李家祠堂初逢到扬州城外骆家墓地偶遇,再到洪恩寺之会,再到从那儿分别。

什么骆家第四宝、扬州第四把刀,这一切的一切都幻作一个倩影,越来越真切。

良久良久,他不由仰天长叹,“寒山啊,是你在冥冥中之意么?这,我却承受不起,也辜负不得啊!”


玉流川在牌位前拜了几拜,立起身来。他转过身去,忽地感觉格外疲累。父亲去了,妹子去了,莫愁也去了。虽然解了与如意侯府的争执,但眼前之路未必不险恶。七大帮派、金陵玉家,这一个个帽子压下来,承受得、承受不得,也要自己担着走下去了。

他缓缓将掌门玉牌收入怀中,扫视一下七大帮派众人,顿时感到格外孤寂,满堂人众济济,却似面对虚空一般。

隔了半晌,他悠悠道,“众位叔伯兄弟,我有些累了。待七七过了,咱们再议大事吧。”

玉占庭和众人理会得他心情,便点点头,鱼贯退出。

玉流川踱至窗边,推开两扇窗户,一股朔风扑面而来,但他丝毫不觉凛冽,正要借这冷风吹一吹心头积郁。金陵覆舟山上,他借着地利,与任平生棋武两战,也不过都是平手,算不得胜了。但放眼江淮,没谁能击败如意侯府,这两场平手已足以让他名动天下、势压江南了。

他左手摩挲着掌门玉令,心下百感交集,念头离了那场大战,转来转去总是那个在骆府大厅中起舞的白衣女子。

远处银河如水,月华朦胧。玉流川不由喃喃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真是如梦成空。莫愁,你可理会得我的苦衷么?唉,总是我负你太多。今生既然无缘,但…若能再见你一面…”

他声音极轻,只自己听得见,耳边却传来轻轻一哼。

玉流川听得声音,心头大震,双足一点,已跃出窗去。“莫愁,是你么?是你!”

他全然不顾,纵声大叫。见四顾无人,他跃上屋顶,一转头,东南角正立着一个影子,仍是面罩白纱。

玉流川刚一迈步向前,对面的人轻喝,“别过来!”玉流川闻言止步,不禁嚅嚅,“莫愁,莫愁,你,”

夜色凉如水,一如此情此景。玉流川却看不到,面纱后的脸泪水纵横。

良久,卫莫愁才道,“玉流川,今日你接任掌门,大喜啊!”

玉流川苦笑一下,“你知我顾及的不是这掌门之位。”

卫莫愁哼了一声,“我今日本是来杀你的…”

玉流川一愣,“你要杀我,我绝不还手。如此者,世上唯你一人而已。”

卫莫愁踏上一步,缓缓提起掌来。这次,他能感觉得到对面人身躯在微微抖动,但这掌终究没有落下。

只听卫莫愁幽幽道,“你总算知道负我太多…”

玉流川急道,“莫愁,形格势禁,那时我爹…为了七大帮派,我也是身不由己。你,你,我只求再见你一面。”

“既已今日,何必再见。今生今世,这张脸不再见人了!”卫莫愁话一说完,转身要走。

玉流川再顾不得许多,抢上前去。

卫莫愁头也不回,“你我缘份已尽,何必纠缠。”

玉流川却仍不舍。二人一前一后,在屋顶上起伏追逐。

终于,卫莫愁一咬牙顿住,仍背着脸道,“此时此情,我怎能见你,你怎能见我?若想见我,十五年后七夕,苏州虎丘…”

玉流川听到“苏州虎丘”几个字,登时呆住。那是二人初见、定情之处。便这么一愣,人已去得无影无踪。

“为何是十五年?十五年后,韶华已逝…也罢,纵然长久,总是可期。这佳期…可也如梦么?”

他愣在屋顶上,仰头而望。不知何时,月华尽隐,星光不见,夜色蒙蒙,自无际远空中飘飘洒洒降下雪花。玉流川就这么站着,任雪花越积越多,在身上落满了一层。


偌大湖面,便只一只小舟,远看似停在湖中间。实则舟行甚慢,一点点向湖心挪动。此时天刚破晓,朝阳露面未久,冬日的湖面上仍泛着一丝丝冷气,四周一片死静。远处残雪尤在,点缀着无限江山。

舟中一人缓缓摇桨,另一人偎在他身侧不动。

摇船之人终于开言,“你还记得此处么?”“咦,这不是白马湖么?”

“我说的是湖中此处!”“哦,对了,那日便是在此引来的明月鲛。”

“亏你还记得,险些被你害死。”“你是在怨我了。”

“哪敢?玉大小姐要什么,谁敢不依?就算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哼,还说这个,十一月十五那日局势何等凶险,两面开战,你却一直不吐露实情,只轻描淡写地要我跟去金陵。据池大先生说,侯府虽动用了如意谱上力量,但也没把握。若非楚图南与骆家相助,真是难料呢。这样的局势,你竟瞒着我,可不是仍小瞧我!”

任平生笑了笑,“谁敢啊?府上众人见你那日在孙楚楼头自戕,倒有一多半佩服得不得了,连池大先生与司空兄他们都颇为赞叹。”

玉香川叹了口气,“当时可真吓坏我了,你和我大哥两个人斗得三魂出窍!幸亏池大先生与司空先生带着那一干人与东西赶到了,否则就算我死了,也息不了你们的争斗!”

任平生正色道,“我真怕你…”

“什么?”

“嘿嘿,真怕你伤太重了睡不转来,那我去娶谁?”

“呸,谁要你娶…你问过府上的意思么?”

“哈哈,我任平生可不象你大哥,要娶什么女人,由不得别人!”

玉香川嘴角一撅,却不回答。

任平生一笑,“难道你不应么?那当日你为何自残?”

玉香川呸了一声,“好臭美!那是为了我大哥!”

任平生又笑道,“那好,我问你,若是我与你大哥再生争执,你帮着谁?”

玉香川摇头,良久才道,“为何你只想着争执?我只这么一个大哥,自小疼我惜我,我绝不能背他。你么,”她说到此,脸色转而柔和,“你只记着菱塘一战就是了…”

这话已明白不过,池大先生不过是任平生手下,玉香川都不惜与家中翻脸去救他,若是任平生本人亲至,何需再言?

任平生哈哈大笑,“我能不娶你么?”

他放下双桨,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物,将臂一扬,直直扔上半空。这东西突地一爆,直窜上去,连窜连爆,如是者三次,在更高处彻底爆开,登时星散。瞬时间,湖面半空均是流光异彩,借着朝晖更加灿烂。

玉香川也站起身来,靠在任平生身旁,喃喃道,“这么漂亮,也是梁初五做的了。”任平生点点头,却不言语。

烟花尚未散尽,于清晨薄暮中,从东西南北划出四支大船来。船上俱有数十人,笙箫锣鼓四面齐响。

玉香川一惊,细看去,只见四只大船乌篷锦帆,彩旗飘扬。锦帆上俱描着绣金的鱼、龙、蛇、蛟四物。

四船劈波斩浪,不多时便靠了前来,正东船头立着一条汉子,躬身道,“侯爷,于在渊率手下兄弟遵命前来。”

任平生哈哈大笑,“好!这差事干得不赖。今日我向玉姑娘求亲,你们四个又是见证。”

于在渊当先大叫,“白马湖兄弟贺侯爷向玉姑娘求亲!”四艘船上人众高声齐喝。声音震动水波荡漾,涟漪不止。

玉香川先是一惊,继而满面通红。连她这么任性使气的少女,此刻也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任平生见了她宛转之态,心神大悦,执起她手,“香川,就这么定了吧!”

玉香川沉默了片刻,“江湖上谁不知如意侯任平生倜傥风流,到处留情,迷倒过多少江湖女子?今天看上了我,明日却又…”

任平生将她手握得更紧了,“香川,有了你,就算皇帝老子用宝座来换,我也不干!这如意侯府内堂,再没第二个女子掌得!”

玉香川脸又微微红了。她轻轻挣脱了手,“我爹刚故去,怎好现在就嫁给你。总要等…等我守孝三年…才能…”

任平生哈哈而笑,“那是自然,但任平生岂是拘俗礼之人。你纵然眼下不嫁我,但应了三年之期,也是我的女人了!”

他提高声音喝道,“你们怎么说!”

于在渊心领神会,放声道,“白马湖兄弟问侯爷夫人好!”四船上人齐刷刷单膝跪倒,同声高叫,“问夫人好!”

玉香川小嘴一扁,“就你霸道!”却不由娇俏一笑。

朝阳已从地平线跃起尺余,湖面上略有暖意。远处雪色闪烁,在阳光下点点泛着莹光。任平生心胸畅快,抄起双浆一扳,小舟登时纵出丈许。

他双手不停,朗声吟道,“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

小舟越行越快,这半阙“一剪梅”尚未结束,船已远去,只余声音在湖上若龙吟一线,悠悠不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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