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 ,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
第一次我不会记得 是听你说的,
第二次你不会晓得 我说也没用,
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
有无穷无尽的笑声,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荡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这是余光中先生写给母亲的诗,写尽了天下儿女的心声,只是我比余先生更幸运,我的两次哭声之间回荡了五十二年,我见证了母亲从青春芳华到暮暮垂年,我看着母亲黑发泛起霜花,腰身不再挺拔,眼睛失去光华。我看着一生好强的母亲一点点丧失对人生的把控,最终将命运拱手让与儿女决定。
母亲昏迷的一年多,我一直困惑着,母亲的思想和灵魂此时在何处安放?我一直清楚地记得就在母亲昏迷前的那个晚上,我下班去医院,她看到我一直反复地说让我给她穿鞋,带她去一个地方。我问她是什么地方,她说以前去过的,那个地方环境很好,睡觉很舒服。我当时只当是她病中糊涂了,并没有在意。没想到这竟成了母亲给我的最后遗言。母亲从年轻时一直有睡眠障碍,服用安眠药多年,这一年多,她一直昏睡,好像把这一生亏欠的睡眠都补回来了。我总在想或许她真的去到了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了,所以她不愿醒来。
我母亲是一个平凡的人,没有高深的知识技能,没有成就大事业,但她的一生却也不算平淡。生于印尼,四岁随父母漂洋过海回到故乡。幼年失怙,与寡母幼弟相依为命。外婆虽大字不识,却有见识,在那个偏僻的乡村,母亲在村里的女孩中罕有地读到高中。16岁,外婆作主,将母亲许配爱慕母亲多年的黄姓青年,母亲虽不情愿,却拗不过强势的外婆,出嫁前母亲提出的唯一条件,婚后继续读书,黄姓青年应允。许多年以后,我在广州第一次见到了母亲的第一任丈夫,我从他看我的眼神里就知道他有多爱我的母亲。婚礼第二天早上,母亲如常上学。不久黄姓青年便离开新婚妻子,远渡印尼谋生。也许他们的打算是待他站稳脚跟夫妻团聚,可不曾想他们终究情深缘浅,有缘无分。距离,误解最终让他们渐行渐远。50年代初,母亲离家千里迢迢到东北阜新矿务局工作。在那里遇见父亲,最终通过外事部门,结束了她的跨国婚姻,正式和父亲结婚。对于父母的婚姻,我只能用一声叹息。风雨同舟半世缘,却熬成一对怨偶。50年代末,父母响应国家号召从东北支援西北,来到在黄土高原上的煤城铜川,就是小说《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工作的矿井所在地。在铜川矿务局机修厂生活工作了二十多年,我们兄弟姐妹三人就是在那里出生成长。82年调动至西安煤矿仪表厂,在这里工作生活了短暂的四年,终于在临近退休之际回到了故乡广东,在广州大学工作至退休。
母亲在世时,我这个做女儿的常以挑剔批判的眼光苛责她,尤其是晚年的母亲,返老还童的老小孩,生出许多偏执任性的想法,说话行事常常让人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可是就在母亲的丧礼上,我见到了许多与我素未谋面的母亲的旧同事,其中一位和我握手时表情凝重地说:好人啊。一句话可以为母亲盖棺定论,回首母亲的一生,的确配得上好人的评价。她50年代初参加工作,一生经历了中国社会数次政治风暴,在那个扭曲激进的社会环境中她始终守住自己做人的底线,从未出于任何目的伤害过任何人,而且还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悄悄保护过受迫害的好朋友,她也为自己争取过福利待遇,却从没有以侵害碾压他人为代价。母亲是个懂得感恩的人,那些在她生命中给予过帮助的人她会铭刻一世,并会不遗余力地予以回报。也正是这样的美德,才使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知心真诚的朋友,才使她拥有许多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后天亲人。在为她送葬的人群里有亲如女儿千里迢迢从大西北赶来的徒弟,有因为同姓而亲如姐弟的同事,有与母亲维系近80年友谊的闺蜜的儿子,代表闺蜜来为母亲送行,她的闺蜜原本执意要亲自来送母亲一程,在众人苦劝之下才最终放弃,还有延续半个多世纪、风雨同舟的世交钱家的代表,钱家兄妹三人在母亲昏迷期间分别专程从西安,威海,美国赶来探视。
母亲不富有,却仗义疏财乐于助人,几年前一个骗子冒充一个亲戚,假称交通事故骗去母亲5000元,其实在转帐之前,姐已经电话告诉她是骗子,可母亲还是转了钱,她说如果是骗子也就5000元,如果万一不是,你没有出手相助,人家会多心寒。母亲有时口不择言,无意中得罪人,但她从不会故意伤害他人,楼上邻居是个恶妇,一次因装修时两家发生矛盾,恶妇竟然上门耍泼,怒骂母亲“老不死”的,其实恶妇就在不久前才遭遇丧子之痛,可即便如此母亲都没有以此痛点回击她,倒是我事后得知愤愤不平,责怪母亲太过仁慈,母亲却说“我不能那么说”。母亲始终是个普通平凡的人,也有凡人的小算计,亦会在得到蝇头小利时沾沾自喜,但她又是一个生怕欠人情债的人,她一生谨奉礼尚往来的人际规则,你给予的我定奉还,她的这种行事风格曾被我们批评为虚荣好面子,可现在才发现也许我们都误解了母亲,她的思想中有一个根深蒂固的理念:只有不负他人,方能心安理得。
和天下所有慈母一样,她也是爱子女如自己的生命。她有三个子女,却从不因子女的性别,乖巧,聪明区别对待,她常骄傲地对我们说我绝对没有偏心,你们谁有困难我就帮助谁。母亲真是这样做的,她唯一的儿子很年轻时便不幸患上脑瘤,这个病魔一直纠缠着他,所以儿子成了她后半生最牵挂的孩子,她一直陪伴在身边,为他娶妻,替他抚养儿子,在她的主持栽培下,她把儿子托付给了可以让她放心的儿媳,孙子也长大成人,可以自立,母亲对患病身残的儿子的良苦用心,体现了一颗母亲的睿智之心,每每我念及于此,都对母亲产生了膜拜之情。母亲对两个女儿的顾及虽不及儿子,但只要我们有困难,她都会不遗余力出手相助。我做月,因家婆家事脱不开身,不能前来照应,母亲二话不说,就把我及外孙接到家中,尽管家里也才刚刚迎来一个小生命。因为有母亲,在那段养儿育女饱受生活重压的时期,从来没有窘迫困扰,她像一只老母鸡,张开翅膀护佑着她的孩子们。14年,我做了甲状腺切除术,那年母亲已经83岁了,腿脚不方便,姐不让她来医院,但她执拗地一定要来。在病床前,母亲看着我失声痛哭,她说我老了,再也不能帮你了。这句话,在母亲昏迷的一年多中,一直在我的耳边不断回响,为什么在母亲生死抉择中,我们兄弟姐妹三个能义无反顾地选择从死神那里夺回母亲,虽然我们没有说,但我想其实在我们的脑海中都有一个画面,如果此刻躺在那里的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母亲会做什么选择?根本不用想,她一定拼了命也会和死神抢回她的孩子。
2017年11月3日徬晚,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昏迷了一年零九个多月的母亲心脏停止了跳动。走的突然,我们都没有在她身边。护工说,晚上7点替她翻身时还毫无异常,7点20分发现监控器已经变成一条直线了。一个85岁的老人,接受了开颅手术,闯过了术后的感染,伤口愈合等等许许多多难关,这一方面得益于母亲自身机能良好,另一方面也是她强烈的求生欲望的支撑,她知道我们对她的依依不舍,所以她不忍心我们难过。可在她离世前的半年,我隐约感觉她的懈怠,急剧瘦弱萎靡,像一盏油灯,快熬到了油尽灯灭。母亲始终是疼我们的,她忍受着术后的各种痛苦,赢得了一年多的时间,让我们慢慢接受消化她终将离去的事实 ,给我们的痛苦和惊慌留出了一段缓冲。
就在她走的那天上午,她的外孙正式告诉我他有交往的女朋友了,在三个孙子外孙中,唯有最小的这个外孙没有带女朋友给她面首,这也是她一直念叨的事。在母亲离世的两个月前,她十多年前种下的仙人球罕见地开花了,而她离世后家门口种了多年的金心巴西铁也盛开了。我愿意相信草木有本心,天相有起因。
母亲86年的人生路走完了,生离死别是每一个人谁也无法逃过的人生功课。在古希腊的神话中有个叫西西弗斯的人,因为对死神耍手段被罚永世不得超生,也就是生不得死不成的状态,这是一种最严厉的惩罚。这个故事也许在提醒我们“死亡本身包含着这样一种自然所赋予的、不易察觉的温柔美意——这块令你耗尽一生而难以摆脱的‘巨石’,恐怕唯有死亡才能使你彻底放下;这一条忧心忡忡的人生道路,唯有走到尽头,你才有机会无所顾忌、心安理得地沉入一个永久的无梦之眠,享受完全的清静。”(转自陈果《好的孤独》)母亲所有凝结于心的牵挂不舍病痛怨怼都在她闭眼的那一刻放下了,这一刻于我们是痛,于她则是自由,这就是悲欣交集,所以在我赶到母亲床前,透过泪眼看着母亲失去血色木然的脸,那一刻我的心既痛苦又释然,姐说母亲走的那一晚,她罕有地酣然入眠。
2018年1月6日,母亲入土花都金钟圣孝园,这里山环水抱,藏风聚气,我想母亲一定会喜欢。入土那一刻突降大雨,直到我们离去都不曾停息,也许那是母亲不舍的泪,也是母亲赐福我们的甘露。
愿母亲安息,从此天上人间,一别两宽,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