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在没有英雄的时代,我只想做个人。”这是诗人北岛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中寻找到的舒适位置。或许是因为伟人、英雄、领袖的时代离我们相去并遥远,叛逆的时代,对崇高有着种种质疑与不屑。我们喜爱平等、自由、娱乐与戏谑。

“师道尊严”这个词对于我这个中学教员来说是如此的刺耳,我和我的同仁们一样,并不愿意冠以“蜡烛”、“春蚕”之名,被道德舆论捆绑在神坛之上被生祭。曾经多次被人问及职业,我一般的回答是公司职员或者服装销售,信口开河时就换成餐馆洗碗工。这些职业让我在外界感到自在。

或许是因少年时期历经父母下岗,被迫拆迁带来的变数与压抑,我对善变的“时代”从那时起就异常的敏感与好奇,所以师院上学时,在张玉龙先生的最后一堂课上,我提的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是什么?”记得当时先生对我的提问大加赞许。

张玉龙先生是做民国史研究的,湖南人,率真、豪爽。上课时,讲到高兴之处,音量随之增大,而后哈哈大笑起来。烟瘾犯时,忍不住点上一支烟。而后调整坐姿,身体后仰,斜靠在椅背上。左手端在胸前,托着右手手肘,用食指和中指的前端夹着烟蒂。我疑心那吐出的烟圈会迷眼,因为他每次抽烟眼睛总是眯着,似乎难以撑开:“陈旭麓先生的《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写得真好,我的老师就要我们背的。哈哈哈哈……”说完自己背上一段:“对太平天国旗帜下的农民造反者来说,挟千里席卷之势力,长歌涌入金陵……”

他是被我们蹭饭最多的导师,因为体恤我们这些嘴馋的穷学生。“下次请你们吃饭,小姑娘,你要去哪儿吃啊?”“‘天天过年’”,我不假思索就将时常路过的饭店名喊了出来。“好,就去天天过年”。于我来说,那次聚餐胜似过年。

他比我想象得要更为心细。那回我的鞋子坏了,大约是右鞋跟底部空了心,走起路来一深一浅。因为宿舍与教室有段距离,明知不该,终究是穿了双拖鞋去上课。是类似凉鞋的那种,鞋体绛紫色,鞋面上有一朵蓝色的花,约莫3厘米的鞋跟。因为扎眼,我没敢坐在第一排,没想到还是被先生发现了。下课后,他真诚地劝解我,要我注重公领域与私领域的区分。虽然极其希望给他留下好的印象,我没做任何解释。

只知道他性格豪爽,没想到他为人这样严谨。在论文答辩时,先生指出我论文的行间距标准不一。应该是引用材料时,粘贴不同文本导致的。这让我很意外,我根本没注意到这个问题,并且之前好几位老师检查过,并没人提出。

作为曾经是医院常客的我,在针灸理疗科遇见先生还是让我多少有些惊讶。那时的他坐靠在走廊的蓝色椅子上,头微微低垂,脸色有些暗沉,情绪低落。我同他打招呼,得知是面瘫后,我悬起的心悄悄放下,这个病我是经历过,没有大碍的。忽然想起先生在闲聊时说过,他凌晨写作状态最佳,估计是熬夜的后果。只叹我当时养生知识全无,没有劝解。

听同学说那年春节先生没有回湖南老家,还留在学校做研究。我私下以为先生对学术的热情,除了源自于兴趣,还来自于他的恩师。不论是在他的家里,在学校,还是在我们蹭的饭桌上,先生总是念念不忘他的恩师们。念及恩师们对于他的体恤,对于学术的执着。这般的情义,与先生的大名“玉龙”很是相宜。“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或许是受到恩师的影响,他对于直系弟子要求最为严格,检查功课的次数最多。要求他们进一步深造,为此,还积极帮他们联系学校。这让我们这些长期放养的旁系弟子很是羡慕。

神坛上没有人,并不意味着心中没有神坛。每个人在现实世界中挣扎,都期待被救赎。有人在宗教的慰藉中获得,有人在舐犊之情中找到。有人选择金钱权利,有人选择写作创作。

渐渐地,我了解到,与其说自己对于时代好奇,不如说我更渴望摆脱与超越。渐渐地,我在“释、道”中获得了超越与解脱的平静。在“儒”中修正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现世价值。

当代中学教育中,老师与学生的交往其实并不多,几乎只有言传,言传都只是为了考试。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我找寻到了为师的方向:将普罗米修斯盗取的那颗火种传递。

自从师院毕业后,从未回过学校。虽有去看望先生的想法,但终究因为自己的懒惰,脑中几经彩排,但却从未付出切实的行动。时间愈久愈愧疚,愈愧疚愈心虚……

内心啊,似那稠得化不开的墨。希冀这些文字能将那墨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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