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影吃完护理部为除夕值班人员送来的虾仁饺子,发现科室微信群里竟然在下红包雨,这可是难得的热闹,清影手气不错,抢到大红包!
“三十、初一值班,通常比较清闲。但是,有可能会有急危重症,值班人员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清影想起主任的话,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大过年的,都在家团聚呢,谁愿意没事来医院啊!”清影隔着窗户看着空荡荡的门诊大厅。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儿科急诊吗?120指挥中心安排出诊,去接个发热、抽搐的孩子。”
“好的,什么时候出,现在吗?”
话没说完,电话那头只剩下滴滴的盲音,清影裹上带有“急诊”标志的深绿色棉服,匆匆跑下楼。
停车场上,救护车已经发动。清影帮着一起出诊的同事打开后车门,熟练帮着他把自动折叠担架车推上车。
清影知道,这里的女生都必须是女汉子,男人能干的活,女生都得会,不管是推担架车、气管插管、翻身拍背、吸痰,还是下导尿管。
上车后,清影接过同事递过来的安全带,绕过肩膀,摸索着找到安全带插口,系好。驾驶室里坐三个人的确有些拥挤,但这似乎让她感觉到安心和踏实。
今年的除夕夜,街上没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空气里没有火药燃烧过的浓烟味儿,道路上没有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的厚雪。
救护车在空旷的大路上飞奔,大路两旁被路灯照亮的红色中国结如同两排红澄澄的大果子,错落着向车窗后面飞去。
清影紧绷着的神经逐渐放松,她倚着座椅后背,眯上了眼睛。
恍惚之间,她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清影,我在学篆刻,等我刻出最中意的一枚,一定送给你!”
三年前,咖啡厅里遇到的那个穿着咖啡色格子上衣的男生对清影说完这句话就一溜烟跑走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清影下班后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一边欣赏街景,一边给妈妈打一个长长的电话,汇报入职以来的工作情况。
正在打电话的清影下意识往后扭头,却发现有人瞬间松开了正被扯拽的她的长带小包。
“干什么呢!”清影下意识一声喊。她环顾四周,发现前面和身后不远处有五六个十来岁的男孩,微卷发,大眼睛。
这不正是近期新闻报道的菜市场小偷的模样吗?前不久,菜市场上那位见义勇为的男青年因为抓小偷被小偷同伙用弹簧刀刺伤,导致脾破裂,正在医院抢救呢!
清影想到这里,害怕极了,拔腿就往前跑,一直跑到医院西隔壁的那个咖啡厅里,惊魂未定的她找到她经常坐的那个位置,却发现那里有人坐。
她正要离开,座位上那个身穿咖啡色格子上衣的男人起身,礼貌地说:“请坐,知道你喜欢这个位置。这个位置真的不错,不但清静,而且那边商场里的风景也一览无余。”
清影摸了摸头上的汗珠子,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她喜欢坐这里不是为了欣赏风景,只是因为这里还有一个出口,她从小就不喜欢密闭的空间。
“我可以坐您对面吗?”穿咖啡色格子上衣的人问。
“哦,当然可以。”清影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礼。
“遇上什么事了?”
“嗯,也没什么,好像是小偷拽了我的包,不过没有偷到东西。”
“是那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吗?”
“你怎么知道?”
“哦,没什么。”
……
他说他是清风,也在附近上班,经常来这家咖啡厅,他很早就注意到有个长发女孩经常坐在这个位置看书、写东西。而且他知道,这个女孩儿就在咖啡厅东隔壁的医院上班。他说如果她再遇到什么危险情况,一定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他随时就到。
他还说,他在学篆刻,等他刻出最中意的一枚,一定送给她!
可是,还没有等到清影说话,他就一溜烟似地跑了。
后来,他说,那天,他是在执行任务,而不是来喝咖啡的。因为当时突然看到窗外的嫌疑人,来不及道别,就匆匆离开咖啡厅,才把她一个人丢下。
他说,他的父亲也是警察,是他的领导,对他要求特别严格。他的父亲很严厉,他的同学去他家玩,都不敢进门,只能躲在门外面。
他说他父亲很少陪他,父亲去电影院里执勤对于他来说,是最幸福的事情,因为可以带着他去看场电影。
他说他喜欢父亲坐的警车,喜欢父亲的手枪,喜欢看父亲路过菜市时默不作声就可以一把抓住伸进别人兜里偷东西的手。
他说他不喜欢城市里爱慕虚荣的娇小姐,却第一眼就喜欢上她这么一个温柔清秀的女孩。
但是,后来,他不止一次突然离开,就像第一次遇见时那样。
有一天,清影值夜班的时候被一位高热不退的孩子家长怒吼,清影心里憋屈。清风答应陪她散心,陪她吃饭。但是,纸包鱼刚端上桌,他接个电话就走了。
有一天,清风约清影去爬山,刚爬到山顶,还没有来得及眺望远处的风景,他接到电话,就一个人跑下山去,只剩下清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山顶上。
有一天,他们约好第二天去青天河风景区坐缆车,清影好不容易和同事调换了班,却在晚上收到清风发来“明天不休息”的消息。
那晚,清影一个人坐在公园里的石凳上,天空下着淅沥沥的小雨,清影的心里却是大雨滂沱,她忍不住泪如雨下……
清影是一个很独立的女孩,但是她也有女人天生固有的猫性:最需要他的时候,希望他就在身边。
正在她失落的时候,收到清风发来的图片,是单位临时下发周末不休息通知的页面截屏。
他说,他们的行动是机密,所以不能告诉她,哪怕是最亲的人,最爱的人,希望她能理解他,他以家人的名义保证绝对不会欺骗她。
清影心里明白,从和他相识,到相知、相爱,虽然聚少离多,但他一直是细心体贴的。
嗨!你说等你刻好一枚印章送给我,我就一直傻傻地等,一年又一年。
清影的嘴角露出充满自嘲意味儿的笑。
救护车穿过最长的那段隧道,距离接诊患儿的家不远了。
这段山路崎岖盘旋,放眼望去,黑漆漆一片,远处一弯弯错综闪亮的路灯,如同天边的街区,悬挂在半空中,救护车的速度减慢了。
出了这段隧道往西,是伏牛山西麓的丘陵地带,这里风景秀丽,这片富饶的红土地,在一亿年前,曾经是恐龙的故乡。那里是清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小时候,清影最喜欢过年了。
清影的父亲平常不做饭,过年的下酒菜却是一定要亲自动手做的。清影喜欢跟在父亲身后,帮忙递个勺子、盛碗水什么的,父亲也喜欢清影在一边打杂。清影看着父亲用碱水一遍遍清洗猪肠,然后把猪蹄肉装进肠里,放在笼上蒸透,就成了美味儿的灌肠。父亲的双手被冻得通红,脸上却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笑。
清影喜欢站在院子里的煮肉大锅边,看着锅里水的翻腾和大骨头的飘摇,她眼睛盯着那块圆圆的骨头,期待着煮熟之后探查它的神奇,品尝它的美味儿。往往是骨头没有出锅,清影已经睡着了。后来清影学医后知道,那是骨关节头,其实不好看,也不好玩。
妈妈和奶奶忙着起面蒸馒头,红薯豆馅的馍馍很好吃,枣花馍馍很好看,清影喜欢吃里面的豆馅和上面的那颗枣,也喜欢帮着大人们烧柴火。
大哥每年写春联,附近的乡亲们拿着红纸来家里挨着班写对联。写的时候,清影帮忙按压对联的一头,一边看哥哥写,一边读,不知不觉就把对联内容背得滚瓜烂熟。后来,大哥写出开头一个字,清影就把整幅对联和横批背出来了。
贴对联是二哥和清影的任务,二哥踩在小梯子上,清影一边忙着给二哥递对联,递浆糊,一边站在前面煞有介事地审查对联贴得正不正,二哥还会故意让她决定上下联的顺序。
到了三十晚上,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和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把年味儿升腾至最高点。清影胆小,总是躲在屋里捂着耳朵隔着窗户看哥哥放炮。清影最喜欢吃的就是窝藏在虾皮、紫菜、香菜汤里的白胖胖的饺子,那味道,想起来就让人直流口水。
吃完饺子后,一家人坐下来开始熬年。大哥二哥经常讲一些大学里的趣事,和书里的故事,有些情节很玄乎,会让小小的清影感到害怕,她便跑过去依偎在妈妈的怀里。
妈妈摸摸清影的手脚,又是冰凉的,便像往常一样,拿来雪和辣椒枝熬成的热水给她洗脚泡脚。
妈妈一边用手撩起热水轻轻地揉搓拍打着清影的小脚,一边娓娓道来:
你们的外婆会骑马,家里有长工,置地不少。后来,土改后,家产被分,你外婆只生下我和你姨妈两个女儿,因为家里没有男娃,看不见希望,常年郁闷而早逝。
那时候,妈妈年仅六七岁,便跟着叔婶长大,三岁多的姨妈跟着她的姑妈长大。妈妈愿意听老师的话,学习好,后来保送上了师范学校。
妈妈嫁给父亲的时候,没有任何嫁妆,只身来到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后来你爷爷因病很早过世。你爸爸很争气,勤奋好学,努力工作,孝敬父母,照顾兄弟姊妹们,你二叔和三叔的媳妇都是你爸张罗着娶回来的,后来,又供你们几个上学……
清影的父亲总是给孩子们讲一些自己的故事:
高考那年他得了伤寒,缺医少药,家里还很穷,多亏学校伙房的师傅私下给爸爸送去不少粮票,爸爸才得以活命,遗憾的是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位救命师傅。
还有一个故事是清影的父亲每一年都会讲给孩子们的。但是父亲只给孩子们讲其中的一部分。
其实,父亲省略的一些故事内容,五六岁的清影是有些许记忆的。
那也是个除夕夜,大家都在忙碌着过年,接连不断的警笛声打破了乡村的欢乐气氛。
和清影家所在的村庄一河相隔的西坡村出事了。老张爷爷和三个孙子一起服毒(鼠药)而死。
当地警方最初的判断是老张投毒自杀,并误杀孙子。后来,上级领导派专案组来进行全面深入调查,他们走访附近群众,详细了解当地情况,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
老张家里盖房,他的两个儿子没有买附近那家最大的沙场里的沙,而是用了邻村另一家的沙。那个大沙场老板是当地一霸,哪肯罢休,就找人狠打了老张的两个儿子,老张儿子不屈不从,还说要去上面告发他们。结果,恶霸就扬言要把老张一家灭门。
老张走投无路,才狠心把鼠药撒在一家人的饭锅里。
当时,专案组一行人临时在村里校长家吃住,那正是清影的家。专案组负责人曾经对清影父亲说:老弟呀,我们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也要尽力让更多的人好好活着呀。
清影的父亲为专案组帮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忙,当地的交通、经济、人脉等情况对于专案组来说都是很有用处的。
最后,一代恶霸被除,附近村民得以安居乐业。清影的父亲十分钦佩专案组的勇气和正义感,此后心灵相通的父亲和专案组人员结下深厚的友谊。
专案组离开前,清影父亲问那位领导的尊姓大名,那人哈哈一笑说:“感谢王老弟在危难之时给予倾囊相助,感谢对我们工作的全力支持,你这个朋友我认定了,就叫我'长安剑'吧!”
正是从那时起,清影看到警车、穿警服的人就觉得特别亲切可敬。在清影心目中,“长安剑”这个词眼具有特别的神秘的含义:长安论剑,习武修文,安邦护民,德成郅治,庙堂江湖,共筑太平。
清影坐得有些久了,她直了直身,时钟已经指向午夜十二点,她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一阵阵的鞭炮声。
是啊,这个时候,村里人都会用放鞭炮的形式辞旧迎新。清影多想回家和亲人们一起守岁,听爸爸妈妈讲过去的事情。
可是,年龄不小的清影也害怕回家,三年前春节放假回家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爸,反正我就要留在那里工作!”清影撅着嘴说。
“不行!你必须给我回来!高干家庭的官二代十有八九就是个纨绔子弟,傻闺女,被坑被骗了自己都不知道!”清影爸爸态度坚决。
“你爸两袖清风,咱家不巴结达官贵人。妈妈只想让你离家近一些,离妈妈近一些,妈妈好经常看看你。你嫁到那样的家庭,妈妈担心你会吃苦受罪啊!再说了,你离我那么远,和没妈的孩子有什么两样……”清影妈妈摸着眼泪。
“唉!”清影想到这些不由得一声叹息。
“老师,您也着急了吧,咱们已经到了。走,咱们下车接孩子!”
清影跟着同事跳下车飞快地朝着正在路口等待的一群人跑去……
“清影,年三十值班也很忙吗?咋不回我话!
“我爸我妈和我哥邀请您到我家做客,答应我吧!
“我们的案子今天终于结了,可以安心过年了,你家附近那个恐龙遗址公园遗失的中原龙化石被追回来了!
“我刻好了一把长安剑,送给你!”
……
清影把孩子送到病房,在返回急诊室的路上,她打开微信,一条条消息像快乐的音符蹦跳而来。
初一中午,暖阳高照,春风拂面,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爱意。
“伯伯,您好!”清影礼貌地打招呼。这位老人身材高大,声音洪亮,五官有棱有角,看起来很威严。
“孩子,你终于来了!”清风的父亲仔细打量着儿子带回来的女友,说话的语气很亲切。
“你家是儒市石街的?你可认识王校长?”
“您是说,我父亲吗?”
……
清影拨通视频电话:“妈妈,您别着急啊,我爸呢?有人给您说话。”
“是王老弟啊,咱们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吧!”
“是,是老兄啊,'长安剑'!”
“是的,我是老陈,老弟以后叫我老陈。”
……
清风贴在清影耳边狡黠地说:“这篇报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清影把这篇题目为《我局成功侦破市局B级挂牌督办系列盗窃案,犯罪嫌疑人全部被抓获》的报道转发在家庭微信群里,这篇文章原载于公众号“长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