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闻仲
“你是贵族?那为什么来碧游宫修道?人间不好玩吗?”师姐颜笙的问题接连不断,闻仲把肩上的水桶放在路边,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用手撑着膝盖喘气:“留在人间…七岁就可以预测完我一生的光景,而且…找不到我要的答案。”
“才几步路就累得像匹老马,真没用。”颜笙指尖一挑,四个大木桶便浮起来,刷的一声往山顶飞去。
“喂!师姐你!这让师傅看见是要罚我的哎!”闻仲急的团团转,小跑着就要追过去。
“你站住,哪有那么巧就让老家伙发现了,你和我慢慢走,我想听你讲讲人间的事。”颜笙揪着闻仲的衣领,逼着他把脚步慢下来。
颜笙是上古的乐器成了精灵,刚一化形就让教主从湖里捞了出来,送到碧游宫里修炼,至今百年有余,闻仲眼见自己难逃此劫,于是乖乖跟着师姐从人行道一步一步走上山去。
他说,七岁就算过了命坎,可以记入家丁册,像他是生在开国勋贵家门,弱冠之后就能进元衍堂读书,毕业二十岁左右,会被安排在九卿手下实习,五年后根据志愿和实习期的表现被分配各司,五年后第一次升迁,十年后第二次,再往后要看家族的影响力和个人的能力,熬到五六十岁,如果还活着,就能领一个荣誉称号,光荣退休。
“如果我不来碧游,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闻仲叹气,可他来这里三年除了炼气啥都没学到,今年春假他都没脸回去见家人。
“那你刚才说,你想找到什么答案呀?”颜笙蹦蹦跳跳,一身粉蓝裙子因为穿了太久,截了多次,不时露出她白皙的小腿和脚踝。
“这是秘密。”闻仲又叹气:“师姐你又为什么要留在碧游宫?”
“无处可去啊,离开师傅我就没地方住了。”颜笙的回答脱口而出,她敲敲闻仲的脑壳:“师弟你是不是傻呀!这都不明白。”
闻仲觉得这个理由太凄惨了,一时接不上话,于是两个人便沉默作伴进了宫门。
没有一点防备,几桶凉水从天而降,把身处十月的闻仲浇了个透心凉,他倒吸一口气,模模糊糊瞅见对面站着一个笑吟吟的黑袍老头,他心里念声倒霉,慢慢跪了下去。
“师傅。”闻仲揖手行礼。
“偷懒啊你,胆子不小。”通天教主反手变出五百口大缸:“挑不满不许睡觉,十天之内不许饮食。”
“是。”闻仲腿一软,差点晕倒。
瞬身躲到榕树下的颜笙也没幸免,“笙儿你明天随众师长来我殿里抽查功课,记得带上自己的法宝。”通天教主打了个响指,消失了。
颜笙小碎步的跑出来,冲着闻仲傻笑,满脸的不好意思:“对不住啊,我…要不这样,我偷偷帮你把水缸灌满,给你采果子吃?”
“千万别,师姐我还想活着下山。”闻仲飞快的摆手谢绝了:“您还是离我远点吧。”,他用扁担挑起水桶一步一步下山去了。
近冬了,天黑的早,闻仲在黄昏里就有些看不清台阶了,不由得放慢了步伐,走到山腰时,他忽然觉得眼前一亮,道路两旁竟然悬挂着两排明火,他回头,身后也变得一样亮堂,闻仲心里一暖,转念又觉得不妥,水缸到天亮都是挑不满的,这样多的火团要维持到天亮对灵力的消耗太大,依颜笙的道行一定吃不消,他转了一圈,大声喊:“师姐你把火撤了吧,晚上有月亮,我能走的,不会摔倒的!”可是走一路喊一路,就是听不见颜笙应声,闻仲只能加快进度,终于在天亮前挑满了水缸。
这个虚脱的小伙子终于卸下了担子,扶着墙往寝室走,进了宫门,熹微天光下,他看见有个人影蜷缩在树底下,走近看,果然是那个小师姐,她抱着膝靠树睡得香甜,闻仲把她轻轻摇醒:“谢谢你师姐,我活干完了,你把火收了吧。”
颜笙眯着眼,朦朦胧的搂着闻仲脖子抱了抱他:“好,那我走了,离你远远的。”闻仲愣住了,看她一个人摇摇晃晃的驾云走了。
当天,大殿里就闹出了笑话,说是五韵仙不仅在教主训话的时候睡觉打哈欠,而且在展示法宝的时候因为失控砸掉了灵鼠仙一颗门牙,但是因为逗乐了教主,她并没受到责罚。
后来闻仲跟小师姐道了歉,说自己那天讲了气话,不该叫她离他远远的,那太失礼了,而结果就是,颜笙一等有空就来纠缠着他讲人间百态,妥妥给自己添了一桩麻烦事。
再后来,就是传奇了。
闻仲苦修五十年,绝世天赋加上辛勤汗水,终于开得天眼,炼成金丹,位居碧游十二仙之一,在仙界和人间界各摆一次婚宴,明媒正娶把小师姐领进家门,就此宣布赋闲,隐居东海。
这时的颜笙也已经大为不同,但她从没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她喜欢和闻仲在一起,从他们婚宴那天开始,每一天都是她赚到了,她现在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要闻仲,而他就守在她身边,承诺着沧海桑田,不离不弃。
“苏如同学,你的问题深邃,令我沉思,我现在不能给你答案。”闻仲叹息一声,起身把眉头紧皱的苏如送出办公室。
苏如走到了路口的分叉处,又转回身来:“这个问题总会有答案的吧,我总有一天能知道的吧!”
“我能肯定的是,解开你疑惑的人绝不会是我。”闻仲笑着合上门扉,又是一声叹息,他弯腰略匆忙的收拾了文件,急急念动咒文爬上飞云。
今天是朔日,他须得早些回去照顾颜笙,因为太阳就快落山了。
十六:囚徒
太平日子过久了,人是要犯懒的,居安思危是生物最不可舍弃的本能。
杨梵深以为是,他现在要去巡视自己最操心的一处产业——幽云州监狱,这是杨家最重要的一笔政治遗产,也是杨家所能依凭的最强威慑力,整个监狱占地千顷,阵法机关无数,关押的囚徒种类丰富,要么实力难匹,要么背景强硬,总之都不好惹,他们的共同点就是穷凶极恶,放眼人类诸王族,也只有杨家敢在建国之初从商汤手里接过这个前朝的烫手山芋。
冷酷,嗜杀,暴戾,这三个不常出现于中原贵族身上的形容词,被鲜明的烙在了洛城杨家头上,原因简单,因为杨家替商汤做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不得不做的“大事”,他们在最后一战中领兵攻陷翊阳宫,灭掉了夏朝王室的九族,最小的公主被斩首时还不足月。
斩草除根无可厚非,但杨家是在夏桀写禅让诏书的同时,趁夏军松懈并开始缴械之时突然发难,在短短半个时辰里处死了围困宫墙里的两千余人。
这件事情本是绝密,却在杨家封王东南之后不胫而走,传遍天下,商王盘庚的用意也很明显,这个骁勇善战的家族既然不愿留在王都,那就只能世世代代背负着骂名,忠诚沉默的当好朝歌的恶狗,如果乱叫,殷人随时都可以名正言顺的除掉这个天下人唾骂的眼中钉。
幽云州监狱最初关押的,便是前朝遗留的贵族,以及效忠前朝的术士、修士、异族。
几百年来,全国各地都源源不断的向这里输送重犯要犯,这些不能杀或者还有剩余价值的煞星被各方势力集中在了这个四季如春的宜居宝地,这座监狱的大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啻与一个改朝换代的开关,而天字号牢房年龄最大的囚犯前天度过了701岁生日。
杨梵穿着标志性的黑色甲胄,他背着手从荒字牢一直走到天字牢,这个过程用掉了他三个时辰的时间,就在他初步确认一切完善,监狱运作正常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不雅的声音,他扭过头,在左后方,一个天字号囚徒撅起了屁股对着他放出了一长串响屁。
杨梵和那个囚徒胯下露出的双眼对视一秒,他摆摆手,蒙面的狱卒立刻拔刀砍断了囚徒一只手,囚徒尖叫一声,用仅剩的手扒下裤子,狱卒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恶臭就弥漫在了这一层牢房里,那个囚徒拉了一坨屎在牢门口,他把自己的血抹在脸和屁股上,大声的对着杨梵傻笑:“你注意到我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引起我的注意,他想干什么?杨梵面无表情的走过去,用带着拳套的手打了囚徒一拳,囚徒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又飞快的爬起来,抓起地上的稻草和粪便朝杨梵脸上砸,狱卒们舍身相挡,用锁链把囚徒五花大绑。
杨梵盯着这个五官变形了还大笑着的囚徒,心底忽然泛滥起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他眨了下干涩的眼睛,转身离开了,身后回荡着的是囚徒放肆而欢乐的笑声。
“查不出来历?”杨梵换了便装,向前厅方向慢慢走着,他对典狱的说法感到稀奇:“你说你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典狱战战兢兢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说辞:“天字四号本来是紫衣客的牢房,从去年到今天您踏进监狱之前,那里都应该是空的,属下实在不知道那人是从哪里来的,他说他只和您交流,其他人不配和他说话。”
“拉下去砍了。”杨梵听得头疼,他话音未落,天檐顶便落下两名卫士把典狱拖走了。
要么是典狱冒着必死的危险撒谎,要么是监狱出现了致命的漏洞,无论如何这家伙都该杀,杨梵不知道什么人会主动来坐牢,但他知道那个囚徒是个疯子。
现在孙子羽的使者在等他,所以他只能明天再去会会那个疯子了。
第二天凌晨,失眠的杨梵来到了天字四号,那囚徒背对着他盘腿而坐,断臂处被包扎的很严实,他逼视着囚徒的眼睛,沉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囚徒扭过脸,露出一个滑稽的笑容,他的鼻梁骨断了,脸中间是一个坑,五官紧凑的聚到了一处。
“你想死?”杨梵抽出宝剑:“我对敌人一向没有耐心,我查三个数,不说你就死。”
“你果然和外面那些猪狗不一样。”囚徒爬起身,把头抵在铜条缝隙:“十岁上战场杀人,十三岁父母双亡,十五岁横扫幽云州大小军阀,继承王位。”他费力的伸出仅剩的手,在杨梵眼前停住,攥成拳头:“从小到大没有一个朋友,小妹远嫁后,你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好可怜啊!好可怜哦!好可怜呢!”囚徒摇头晃脑的大笑起来,尖锐的笑声和回声交汇,听起来诡异且刺耳。
“时间到了。”杨梵拽住囚徒的头发把他的头硬生生扯出来,囚徒的两只耳朵血肉模糊,杨梵挥剑,那雪白的脖颈断裂,却没有喷血,头滚在杨梵脚下,笑声却没有停止。
卫士们身经百战,立刻从武装包里拿出加持法术的匕首把杨梵护在人墙里。
囚徒的头蹦蹦跳跳的转了一圈,重新接回了身体,他晃晃肩膀,肩膀也伸出一条细白的线,一圈圈膨胀成了新的手臂,他的五官恢复了原样,面目狰狞的大喊:“杨梵你看清楚了!你我究竟谁才是囚徒!”
杨梵出手如电,用足力气掐断了囚徒的颈椎,然后又看他摇摆着把头放回正确的位置:“你为什么想要我死?”囚徒的神情十分疑惑:“你不好奇我是谁了吗?我不是敌人啊,杨梵,我是来解救你的呀!”
“我不需要谁解救。”杨梵转身就走,握剑的手竟有些犹豫不决,天字四号响起了囚徒阴阳怪气的声音:“你害怕了!杨梵!你是不是怕了!小鬼!喂!你在害怕什么你知道吗!快回来!我告诉你!回来啊!”
这天夜里,浑身冷汗的杨梵再次从梦中惊醒,梦里依然是父母死去时的场景,他站在尸山血海边上,忽然有人唤他的小名,回了头却是小妹,她血迹斑斑的拥抱自己,小声的在他耳边说:“杨梵,你怕的是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