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自古便是游览胜地,除了此处人杰地灵,风景独好之外,大概还因为这里传说是人间的鬼门关。
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不论多么繁华的闹市,还多么秀丽的山水,在一些人眼里似乎都比不上那虚无缥缈的神鬼传说。
鬼门关是阴森可怖的,即便只是传说,但想来平日这里必然不会太过喜庆。
然而,丰都城里现在却处处张灯结彩,若是不知道,恐怕还以为进了京城。
因为今天,是姜家长女姜清儿和苻家公子苻子雄大婚的日子。
天色尚未灰暗,落日还残留着些许余晖,此时姜家的大堂内已经坐满了人,其中自然有姜、苻两家的人,同样的还有许多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丰都不算很偏远的地方,但来的路确实不好走,在这种条件下,一个家族若是还能吸引大批的江湖名士,那不仅要有势力,还得有足够的名望。
很显然,姜家满足这两条件。不仅这样,连城里另外杨、吕、苻三个家也对其百般交好。
大堂内熙熙攘攘,五湖四海的人聚在一起,有认识的,不认识的,有朋友,自然也有仇敌,但只有人敢叙旧,没有人敢寻仇。
门外的管事还在迎接陆续抵达的宾客,众人相互寒暄着。
来到这里的,无论是谁,什么身份,都会先到堂前那桌去行个礼,对坐主位的人恭敬的尊声“太公”。
即便这位姜衍姜太公已经隐退近三十年,但这丰都,仍旧是姜家的丰都。
只有老一辈的才知道,若是没有他,现在如此辉煌的姜家只怕会是另外一番光景。
不过此刻,老太公的脸色有些不好,因为今晚孙女结婚,姑爷却还没有出现。一旁坐着苻家的长辈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只得好生劝慰老太公。
“姜老,您别着急,子雄他说今日一定会到,兴许路上耽搁了,再等等吧。”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道。他是苻子雄的二叔苻融,也是现在苻家的掌舵人。
老太公的拐杖在地上顿了一下,道:“大婚当日,新郎竟然不在,像什么话!莫不是嫌弃我那孙女?若真是这样,侄儿便跟我明说,立刻解除婚约,凭我们两家的交情,我这点脸面倒也豁得出去。”
“别别,侄儿哪敢,您老息怒啊,这事说来也怨我,子雄前几天才回来,我确实没想到父亲会带着他又出去,不然我早就让人把婚期推迟了。”
“哼,这老东西从来都跟我不对路,等他回来非得跟他好好打一架不可。你小子以后可别像那老东西一样,做事没谱。”
“是是是……”苻融只得诺诺地应着,长辈们的事,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去管的,只盼着家里那爷孙俩能快点到。
新郎没到,婚礼便没法开始,此时婚房里,红烛在灯笼里静谧的燃烧着,箱笼框桌上都贴着大喜剪纸,摆好了枣子花生,新娘蒙着红盖头,在摇曳昏暗的烛光下,本就妙曼的身躯显得更加柔美,即便看不到面容,也知道一定是位美人儿。
兴许是坐累了,新娘轻轻倚靠着床梁,忽然,只听得门外传来几声细微的猫叫,她一下子便撩起了盖头,这是一张怎样的面容?眉似柳叶,略微带着欢喜的眼眸宛若溪水,流波盈盈,长而纤浓的睫毛微微翘起,琼鼻小巧精致,玫瑰般的唇瓣此刻正勾勒起一抹动人的笑容。
姜清儿打开了门,却没有看到人。当然是人,这里是没有猫的,能发出那种声音自然只有人,而且还是她在等的人。
“哼,我还当是个人,没想到真是只小野猫,还是只忘恩负义的小野猫,改天一定要叫蕊儿把这只猫抓去蒸了吃。”姜清儿手托着下巴坐在桌前,像是自言自语。
“哎呀小姐,明明是你让我学猫叫的。”屋檐上一阵悉索,随后一道娇小的身影翻身而下,是一位穿着淡黄色衣裙,扎着包包头作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她笑着说道:“而且猫肉不好吃的,听说带着酸味。”
“死蕊儿,叫你去看人结果你这么久才回来,一定是被宴会上哪个帅公子迷住了,快说是谁,我要叫人去打断他的腿。”
“才没有呢,是因为姑爷一直没来,所以才等到现在,我看老爷都等急了,而且……我也等饿了。”蕊儿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噗哧——原来不但是只野猫,还是只馋猫!”姜清儿忍不住笑了,却又拼命把脸板起来,“还没有拜天地,不许你现在叫姑爷!”
蕊儿睁着眼睛,奇怪的问道:“这不是迟早的事吗,小姐你连嫁衣都穿上了,还有这个房间的布置,而且……”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蕊儿不说话了,良久,才轻声问道:
“小姐,你,你其实不想嫁的吧?”
“谁说的!”
这回姜清儿倒更像只野猫了,还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野猫。
蕊儿缩了缩脑袋,小声道:“我知道的,小姐这段时间到处打听姑爷的事情,大家都笑小姐着急见未来的夫婿了,可其实是因为心理没着落。”
“我……”
姜清儿脸色变得有些复杂,轻叹了一声,才幽幽说道:“是啊,我就是不想嫁……”
她觉得世上有些事情很荒唐。明明只和苻子雄见过一两面,连话都未曾说过。却突然就要变成夫妻了,说到底,他们还只是陌生人而已。
如果爹爹还在的话,一定不会同意这样的婚事吧。
她顿时非常想念和父亲外出游历的那段日子。
“可……这是老太爷定下来的婚事。”
“我知道啊,家里已经没有男丁了,爷爷是希望在他百年之后我还能有依靠,姜家也还能伫立。我没想要抗拒的,只不过……”姜清儿神色黯然,低声说道:“有些不甘心罢了。”
若非不想这样不明不白,怎会经常去打听,又在这大婚当日还叫贴身丫鬟去探察姑爷?不过是想在洞房之前能够多了解这个人一点。
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有些不甘心而已。又能改变的了什么呢?
“小姐……”蕊儿才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姜清儿却忽然展颜一笑,说道:“我在说什么呢,不管怎么样今天都是我大婚的日子,应该好好准备一下才是,毕竟以后我也有归宿了。”
“对啊对啊,小姐这是第一次结婚呢。”蕊儿拿起了一块饼,笑得像只猫。
“你这个笨蛋,结婚还能几次吗?欸,不过,好像这还真不是我第一次。”姜清儿说着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啊?小姐你以前结过婚!是谁?在哪里?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
“哼,才不是,你这个小八婆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哎呀,小姐小姐你快说嘛。”
“那你先把吃的放下,这块饼是我的!”
“可是我好饿……”
“那我就不说了。”
“呜……小姐你欺负我。”
“谁叫你刚才让我等这么久。”
“……”
“诶!你怎么吃上了,不想听啦?”
“还四呲必究就要。”(还是吃比较重要)蕊儿嘴里正塞满了糕点,含糊不清的说道。
“啊,那是我的桂花糕。”
“你这个馋猫,给我留点。”
“我也饿了!”
……
大堂内。
主桌上多了两个人,一位老人,一位后生,也许很多人没有见过这位后生,但那位老人一定没有人不知道,他便是苻黄道,苻家的上一任家主。
曾经在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一见黄道到黄泉”,说的就是这位苻家老爷子。
而这位后生自然不会有其他人,正是今晚的新郎官苻子雄。
可是姜老太公的脸色比刚才还更难看。
既然孙女婿到了,婚礼也能进行,为什么脸色还会难看?
……
半个时辰前。
宾客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不少。
苻家爷孙俩依旧没到,不该到的却先到了。
家丁正清点贺礼,却听到外面一声高喊:“刀田允家土仁白送贺礼上等白玉马十对,珠宝二十箱,黄金五千两!”
话音刚落,只见院墙外突然飞来数十个箱子,像是被人用绳索吊着一般,稳稳的一个接着一个落在院里,整齐地码在一起。
好高明的武功!好贵重的礼物!只是还未等众人惊叹,又看到两个不大的方盒子朝主桌的人飞去。
“小心上面有机关!”
这一刻,所有人都动了,只有姜老太公依旧淡然地坐在那里。
可那方盒子来的太快,太诡异,没有人能截下它们。
“砰——”酒水汤汁飞溅,方盒子重重落在了主桌上,却没有了丝毫动静。
“来者何人?”有人大声喊道。
“自然是送礼的人。”
不知何时,箱子旁竟然出现了一个男人。
——一个长得非常平凡的男人,也许是太过于平凡,竟让人一眼看不出他的岁数。
但就在这男人说话的时候,身旁又多出了七个蒙着面的人。
他却仿佛丝毫未觉,朝姜太公行了个礼,微笑着道:“太公老当益壮,晚辈佩服。”
只听姜老太公说道:“阁下谬赞了,老朽不过是个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头子。不过今日乃我姜家大喜之时,若要送礼,只须走正门,自有管事相迎,而阁下却强闯宴会,扰乱四筵,此番看来并非是送礼,倒像是送麻烦。”
“晚辈岂敢,奈何这份礼物太过特殊,我怕管事不敢要,只得亲自送来了。”
“噢?什么礼物?”
“您请看!”
说着那个男人手腕一翻,手里多出了两枚铜钱,拇指和食指朝前屈伸,两枚铜钱便钉在了方盒子的中心。
还来不及称赞这一手绝妙的金钱镖,听得“咔”的一声,方盒子齐齐从中间裂开。
——是两个人头。
大婚当日竟然送来两个人头!
在坐的众人早已剑拔弩张地对着那个男人。
姜太公仍旧一脸平静,男人依然面带微笑。
“这就是你说的礼物?”
“正是,这两个人头……”
“你错了。”
“错了?”
“这根本不是两个人头。”
“为何?”
“老朽从未见过这种可以摆起来当装饰的人头。”
这确实是两个人头,只不过既非披头散发,亦非血肉模糊,脸上连一点破损都没有,皮肤不但光滑饱满,甚至还带着生动的表情,简直就像两尊鲜活的蜡像。
那男人笑了起来:“既然是送礼,晚辈自然得多做些准备,总不能太煞风景……不过,太公可知这两个人头是谁的?”
“这两个是姜家在荆门地区的钱庄管事!”说话的不是姜太公,反倒是在一旁的苻融。
只见苻融怒然道:“阁下杀了我们的人,还将头送来,当真是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太公,让我将这贼人拿下。”
苻融朝他一掌打去。
这时姜太公也挥了挥手,那周围的七个人率先动了。
“早就听闻姜家伫立至今有两大顶梁柱,除了老太公,便是这七煞剑阵,今日一见,当真是比之武当的七星剑阵也不多逞让,在下受教了。”
那男人像一只蝴蝶一样穿行在七人的剑影中,他们的剑刺不中他,他也没法从他们的纠缠中解脱。
就在男人刚飞身躲开一剑,新力未生之时,苻融出手了,一掌打出,任谁都能看的出来,那男人躲不开这掌。
但那男人仿佛预知了这一切,千钧一发之际,在空中拧身回转,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与苻融对了一掌,借着掌力身影朝院墙外飞出了很远,男人的声音却随之飘来。
“礼已送到,晚辈先行一步。今日之后,太公不妨查一查那两人,便知道,晚辈送了一份什么礼。”
“追!”
七煞随之追了出去,眨眼间就没入了黑夜。
姜老太公坐在会客厅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什么。
管事安排众宾客先在会客厅休息,并一边打扫刚才打斗留下的狼藉。
那两个人头被人放在桌上查看。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粗犷而中气十足的声音:“哈哈,姜老头,真是对不住,我带子雄来晚了,我那孙媳妇没跑吧?”
还未等姜老太公说话,却听到一旁有人惊恐的喊道:“有鬼啊,这,这人头在笑!”
“什么!”
“怎么可能?”
“看,真,真的,这人头的嘴还张开了!”
“不好,快躲开!”
其中一个人头的嘴里突然喷出许多红雾,而另一个人头竟直接爆开。
被沾上的人无一都脸色发青,口吐白沫,身上一点一点的溃烂。
此情此景,无论是刚进来的苻家爷孙俩,还是其他人都愣住了。
谁也不曾见过如此诡异的事情。
那一刻,姜老太公像是老了十几岁一般颓然坐下,不住的轻声叹道:“该来的还是躲不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