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读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时,极为不解。一个人怎么可以离开故乡那么久,久到头发花白都不曾回过故乡呢?直到后来,自己久居异域才渐渐寻找到答案。
而那时,已经很晚了,晚到故乡的一切都已在脑海里模糊。不念时,它们如蜉蝣一般蜷缩于水中。可当自己较着劲非要记起时,它们便要搅个翻天覆地,向那朝生暮死的宿命挑衅,仿佛这般才能对得起那漫长的蛰伏。
蜉蝣在等待,一个契机,而记忆在等待你归去故里。一旦回去,向你涌来的是它们积攒多年的怨恨。怨恨你的不念。那种怨念如绳索一般将你勒紧,宣泄它们的不满。至此,它们才愿将过去完完整整地交托于你,那些久别的人与事又在你面前鲜活起来。
于是,多年前的人与事便从血淋淋的伤口中挣脱了出来。我仿佛又听见了,暮色四合时,那个苍颜白发的老人喊我回去吃饭的吆喝声;看见了他招手示意我过去尝尝他刚从门口的那棵树上摘得枣子。
说起树,我忽然又看到了村口的那棵老树,幼年时,我经常在村口的那棵老树下玩耍。夏天时,村里的老人经常在那棵老树下纳凉唠嗑,而我便蹲在那棵树下数地上爬过的蚂蚁。
如今那棵树早已被挖掘机拖走,取而代之的是水泥路。夏天,人们也不再在树下纳凉,而是躲在空调下吃着冰西瓜。
其实,记忆中最深刻的场景,便是他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带着我去山上摘板栗。那时候,他拿着竹竿瞄准成熟的板栗,用力一敲,板栗便哗哗地落下,我则负责提着篮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它们。
那时,有板栗掉到我的头上,板栗的刺扎得我很疼。我不由地“哇”一声,用着略带埋怨地眼神瞧着他,他叉着腰,牙齿笑得咯咯作响。那时候,他的笑容灿烂,曾一度温暖了我的童年。是啊,我的爷爷就是这么有趣。他是我童年的最好的玩伴。
他还带我去河边钓过鱼,没钓到鱼时经常把责任归咎于我。他说,我的嗓门很大,把鱼都吓跑了。可是,他每次钓鱼时,都喜欢带上我。
故乡的山山水水早已被我们俩玩遍。
后来,我渐渐长大,而他也越发苍老。在我与他的王国里,是我先离开的。离开了故乡的山水,离开了他。
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每周末才会回去。在日子日复一日地过去时,他竟然不知不觉地在向我告别,故乡也在向我告别。
那时候,他病重。我回去看他时,他瘦骨嶙峋的模样着实骇人。就在一天夜里,他猝不及防地离开了,在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是的,我还没有认真地同他告别,他就离去了。原来,虽然永远有人正在赶来,可没有人不会离去。
后来,我去了外地求学,一个月回去一天。渐渐地,半年回去一次。再后来,不去了。故乡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故乡,故乡里的人也早已不是记忆中的人了。一切都变了,那么回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些年,我渐渐地把那些人与事都深埋于心底。不曾再提起它们。日子久了,便只当昔日的种种都是南柯一梦。
终于,在一个平凡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站在板栗树下,笑得牙齿咯咯作响,笑容满地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