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一件小事,就改变了人的一生。
(一)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南方。在一家电子厂做QC质量师。
02年夏天,我所在的车间,新招了一批女工。
主任给她们训话时,我刚巧路过。
有个女孩,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自知没有潘安貌,不至于让人一见倾心,还是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很漂亮的一个女孩。
眼睛大而亮,目光灼灼的。
她个子不高,在那一群人中,却显得卓尔不群。
虽然一样的着装,她却好像明珠落在尘灰里,掩饰不住那熠熠的光彩。
简直让人不能视若无睹。
我快步的走过去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不管我在车间里还是2楼餐厅里,只要她也在,我就能感觉到她的眼神。
她总是专注的望着我,旁若无人。
那时候如果对女人有点概念,就会发现那种眼神并非爱慕,倒有几分怨恨。
可惜没有。
有时候也想,莫非我认识她?
应该不会。
虽然记性差,因为天性木讷,接触的女孩极少,不会记不清。
有天跟几个哥们吃饭,老四说:“侍远,那个叫傅雪的妞儿好像看上你了。”
我说:“边儿去。”
他腆着脸说:“你要不喜欢,就让给我吧。”
我问他:“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他笑嘻嘻的说:“远水解不了近渴。”
大家哄然笑了。
我脸红了。
虽然我对傅雪没什么,可我也不想她让他们这么开玩笑。
(二)
傅雪一直都在观察我,却从来没有跟我搭讪。
我有时候想主动跟她说句话,却不知说什么。
半年来,一共讲了寥寥几句,都是工作的事。
其实可以有很多机会说话。
因为她表现出众,很快被提拔为小组长。按规定,她们组的产品有问题,我都可以找她。
可我没有。我宁可找另一个比较熟悉的女工。
有天晚上加班。老四来找我,灰头土脸的。
我笑着问:“被无情的拒绝了?”
他苦笑,说:“怎么可能,咱这么帅。不过人家是已婚妇女了。”
是吗?我真有些吃惊。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吧。
他说:“她说了我还不信,去找人事股的同事查。千真万确,丈夫姓陈。”
我愣了会子,等回过神,他已经溜了。
转眼到了圣诞节。每年,老板都会包下附近一家酒店,让全厂人狂欢。
我不喜欢喝酒,更不喜欢热闹。所以找到个机会就想回去。
不料到了一层大厅,却被两个工人师傅死死拉住,非让我唱首歌。
我向来跟工人们关系不错,虽然不会唱歌,也没有拂袖而去。
等被推到KTV前面,我点了一首《往事不要再提》。
以前常听侍煦唱,以为自己也会,等音乐响起来,才发现根本不会。
正发窘,傅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拿起另一个话筒。
她唱得很好。
我跟着也就哼唧下来了。
大家都在下边起哄。
我的脸有点烧。
还没跟女孩同唱过一首歌呢,除了林小诺。
可是傅雪一直很平静,脸上带着点笑意。
等我走出酒店,发现她跟着我。
我一向不擅言辞,在女孩子面前更是没话讲。
半天才说:“刚才真谢谢你。”
她说:“没什么。”
附近有个卖珍珠奶茶的亭子,我走过去买了两杯。
递给她,她道谢。
接了过去却不喝,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着。
我喝了一口,差点没呛死。
她说:“你是侍煦哥哥?”
我说:“是啊。”
她说:“你们很像。”
我有些惊讶,问她怎么认识侍煦。
她说:“我是他大学同学?”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说:“我以前是他女朋友。”
话刚说完,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三)
我真难以相信。
我早看出她绝不是一般的女工,却再也想不到她曾跟侍煦同学。
那就是说,她曾是**理工的高材生。
那么,怎么又辍学了呢?
怎么又结婚了呢?
可她说完那句话,转身就走掉了。
剩我自己在那里发愣。
回到住处,我立即给侍煦打电话。
接通了,他那头也是一片狂欢。
不管我说什么,他都是:“啊?什么?啊?”
要是往常,我早就挂了。
可是这回,我却坚持让他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听。
他很纳闷,不过照做了。
等我问他,他以前是不是交过一个女朋友,叫傅雪。
他半天没吭声,后来抗议说:“老妈怎么回事,我让她别告诉你。”
我说:“原来妈也知道?”
他说:“不是妈说的?你怎么知道?”
我真快晕了。
我说:“她现在就在我们厂上班。”
侍煦的声音低下去,他说:“哥,是我对不起人家,有机会你帮我照顾照顾她。”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
因为我天生是个写小说的人,立刻将这件事演绎出来:
女孩因为侍煦做了过分的事,怀孕了被学校发现后开除,回到老家无奈之下嫁人,生完小孩后出来打工。
等等,这么说,侍煦已经有小孩了?
我还没想好怎么问他,电话那头已经是林小诺了。
她爸跟我爸是体校的同事,我们仨从小住在一个大院里。
她原来是我同班同学,贪玩,复读了一年,跟侍煦一起考上大学。
她成绩不好,像是破格录取。
小时候特讨厌她,因为她爸是校长,对我们俩颐指气使。
现在都大了,谈不上讨厌了。
可也绝不喜欢。
她叽咕叽咕的在那说话,我让她把电话给侍煦,她就是不听。
我一向对她很无奈。
只得听她没完没了的说下去。
直到挂电话,也没能再跟侍煦说话,也许是他不想听。
再给老妈打电话,把她从梦里叫起来。
我是真怕给她打电话。
果然,老妈一接电话,还没等我张口呢,就开始抱怨爸爸。从头到尾数落一遍又一遍,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小时候不懂,问:“这么不满意干嘛不离婚?”
老妈一怔,说:“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俩小兔崽子。”
好容易等她控诉完。
我说:“妈,小煦以前是不是有个女朋友?”
老妈说:“那个混小子不是有好多女朋友吗?我真搞不懂你们俩,一个娘胎里爬出来,一个就木的很,二十好几了也找不上对象,一个就花得很,三天两头的换!真是拎不清!”
我无奈的说:“是一个叫傅雪的女孩。”
她愣了下,说:“你问这干吗?”
我说:“你别管。到底怎么回事?女孩怎么不念了。”
虽然看不到,我也知道我那亲爱的妈妈,眼睛在那里滴溜溜的转。她一思考就那种样子。
她终于决定告诉我,因为开口就说:“你可千万别去问侍煦,他也不是故意的。”
我心里一凛,看来跟我的推断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她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跟她打完电话,我就回到酒店,去找傅雪。
见了她,也没说话,拉着她就往外走。
她丝毫都没有反抗。
我问她:“你跟侍煦的事,我已经问过我妈了。可她的话我不能全信,我希望听你说一说。”
她说好吧。“本来我想过,这件事不再告诉别人。可是既然你是他的亲哥哥,我就再说一次吧。”
(四)
侍煦大二那年期末,有一门课是离散数学。
他是完全弄不懂。
到了考试前,他就发愁的紧。
那时他正跟一个女孩热恋。
虽然从河南农村出来,家里很穷,女孩却聪明、能干、漂亮,成绩非常的好,还是系学生会主席。
她叫傅雪。
因为人聪明,虽然没上过离散数学这门课,她看了一下,就会了。
给侍煦讲解,他只是看着她的脸。
她脸绯红了:“看题呀,看我干吗?”
侍煦说:“数学题要是有你好看,我肯定得满分。”
傅雪没说什么,心里却很喜欢。
只要喜欢一个人,不管他说什么都让人满心欢喜。
离考试越近,侍煦越是紧张。
他觉得自己这科肯定要挂了。
临考前的一天,他焦急的对傅雪说:“小雪,你说我怎么办?我肯定过不了了,老师让我补考,我肯定也考不过,最后拿不到学分,学分不够,我就拿不到毕业证、学位证!”
傅雪没说什么。
这确实是蛮严重的,因为是必修课。
她在用力思索着。
侍煦可怜巴巴的问:“要是那样的话,你还愿意跟我吗?”
她说:“侍煦,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不过,不会这么惨。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
晚上,她跟最要好的朋友阿如在晒衣台上商量了很久。
第二天清晨,她找到侍煦,问:“在哪个教室考?你的位子在几排几座?”
成绩出来,侍煦的离散数学考了92分。
(5)
大三开学后不久,傅雪收到学校“劝其退学”的通知书。
其实就是被开除了。
这对傅雪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她是全家人的希望,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在等她毕业赚钱,才能有机会念大学。
她去找侍煦。
侍煦没来上学。
他本来也应该是“劝退”的处分,可是他的父母正在为了让它变成“留校察看”,豁出老脸,四处奔波,花钱、托人、找关系。
傅雪没有钱,没有人,也没有关系。
她去找辅导员。
他很欣赏她,也很同情。可他说:“这件事我实在帮不上忙,有人给校长信箱写信,捅出了这件事。校长是新调来了,最恨作弊。下令严查。一查,果然是你的笔迹。”
傅雪觉得天都塌了。
她回到宿舍。
大家都听说了,怜悯的望着她。
她走到阿如面前,怒火冲冲的盯着她。
阿如流着泪说:“小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傅雪也哭了,她说:“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决不会出卖我!”
可是阿如只是哭,她说:“我发誓不是我,我没写信,也没告诉任何一个人。要是我说谎,就让我立刻死。”
傅雪绝望的看着窗外,真想抱着她一块跳楼算了。
同宿舍的有个女孩叫阿悦,看不过去,说:“傅雪,不会是阿如,你们那么好,她为什么要出卖你?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傅雪只是哭。
阿如也哭得说不出话。
阿悦又说:“可会是侍煦他们系的同学举报的?考场上那么多人,保不准……”
傅雪说:“正因为人多,两三百人在那里,谁会注意我呢?”
阿悦说:“也许是老师发现的?”
另一个女孩说:“那老师当场为什么不制止呢?”
阿悦说:“好了,别讨论这些了。现在赶紧想想怎么办?侍煦人呢?”
傅雪都快虚脱了。
她说:“他没来。”
阿悦说:“他也收到劝退的通知了?”
傅雪说:“没听见他宿舍的人说。”
阿悦想了想,说:“先别着急。你们俩是一样的情况,没道理只处理你自己。你赶紧跟他联系上,商量一下。”
傅雪说:“我给他家里打电话了,没人接。”
阿如突然冒出来一句:“阿悦,当时傅雪跟我讲话的时候,你是不是正在晾衣服?”
阿悦愣了一下,点点头。
她微笑着说:“莫非你怀疑我?”
傅雪和别的人也看着她。
她简直觉得可笑。她确实没听见她们俩的谈话,因为晾着很多衣服,她以为她们没看见她。当时看她俩挺神秘的,她就没过去打招呼。
阿悦说:“我没听见。再说,我干嘛做这种无聊的事?”
说完她就知道错了。
因为谁都知道,她差点当上学生会主席,因为傅雪,只当了宣传部长。
宿舍六个人,只有她还没有男朋友。
还有一次,她在无心之中,夸过侍煦帅。
这些原本都不算个事儿。
然而出了事,就都变得暧昧不明了。
阿悦知道,现在宿舍的人大都在怀疑她了。
她沉默了。她也是聪明人,所以并不着急辩解。
作弊固然不对,而告密者,和叛徒一样让所有人厌恶。
甚至,更可恶。
(7)
傅雪等了三天,也没见着侍煦的人影。
第四天,舍监来找她,说她已经被学校除名了,不能继续逗留。
她收拾了东西,回老家去。
一切都完了。
她真希望能死在回家的途中。
可是没有。
既然没死,总得想方设法活下去的。
回家后,阿如给她写过一封信,上面只有一行字:“傅雪,我不是告密的人。”
她苦笑。
她这一生都已经毁了。
谁毁的,也许没有那么重要。
她不恨阿如了,也不恨阿悦。
不管是不是她们干的,她都无所谓了。
她恨的是侍煦。
她落到这个境地是因为谁?他却再也没过问她,更不用说来看她。
她听人说,他只是留校察看,又回去念书了。
一方面,为他高兴,
一方面,更加的恨他。
经过这件事,她才知道他的自私和冷酷。
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
她的家里人对她完全灰了心。
她着急做出补偿。
于是她答应了村长儿子的提亲,条件是供她三个弟弟妹妹读大学。
结婚后一个月,她提出要去广东打工。
他要跟她一块去。
他父母不答应。因为他们帮他在镇上找了一个很好的工作。
不许她去。
她就不吃饭。
他们终于是妥协了。
所以,她今天能在这里。
(8)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复读一年,再考大学。
她苦笑。
她说,你不了解农村,我的机会只有那一次,一生只有一次。
我无语了。
侍煦出事的时候,我也知道。
以为是他作弊被抓了。
他从小就喜欢耍这种小聪明。
没想到那么严重,竟然闹到要开除。
父母到处求爷爷告奶奶,那个校长还是非常强硬。
直到林小诺的父亲出面。
他恰巧跟学校的一个副校长是老战友。
林小诺当时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能上这所学校。
在他的斡旋下,侍煦的学籍终于保住了。
可是经过这场风波,他生了一场大病。
休学一年。
这一年,他被送到乡下,一方面养病,也是受罚。
听妈说,他跟她讲过,想去找傅雪。
妈说:“还找她干嘛?莫非你打算将来娶一个农民?”
我知道妈是太势利了。
不过他们都还不知道,那时候傅雪已经结婚了。
我思想斗争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事。因为我不像傅雪一样口齿伶俐,可以很顺利的讲那么长的故事。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酒会散场了,很多人走出来。于是我们被人流挟裹着,回住处去了。
后来我一直想为傅雪做点什么。
可她实在是一个非常能干的角色,根本用不着我的帮忙。
有的人是这样,不管做什么事,都比一般人强。
傅雪无疑是这种人。
春节后我本来在想邀侍煦来玩几天,让他跟傅雪见一面。
发生过这么多事,应该给人家一个交待。
哪怕说一声“对不起”。
虽然没什么益处。
可是,死小子就是不肯来。
说是答应林小诺去哈尔滨看冰灯。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直觉。
可是男人的直觉,也许不作准。
到了春天,我考取了研究生,离开工厂北上。
临行前我去找傅雪。
她默默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
我问她,如果我以后知道了告密的人是谁,她还想知道吗?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们就分开了。
(9)
硕士毕业后,我来到青岛工作。
次年,就跟一个叫邵欣悦的女孩成家了。
有一年夏天,侍煦和林小诺来玩。
他们已经谈了几年恋爱。
还没有结婚。
吃完晚饭,开车带他们去石老人海水浴场。
侍煦想喝啤酒。
欣悦陪他去买了。
我跟林小诺并肩坐在沙滩上。
她突然说:“侍远,我要跟小煦分手了。”
我愣了一下,说:“干嘛呀,这不是挺好的吗?”
她说:“有点累。”
我没说话。
侍煦是太招女人喜欢了。
她说:“早知道当初喜欢你了。”
说完就笑起来。
笑声里却有种悲怆的意味。
我说:“要是我,你会更后悔。你那么聪明,我们俩不合适。”
她说:“也对。”
我突然说,连自己都没有防备的问她:“你还记得一个叫傅雪的女孩吗?”
她吃了一惊,说:“什么?”
我看着她。
林小诺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她也许坏,但并不说谎。
她说:“不错,是我干的。考试当天,侍煦告诉我这件事,我就那么做了。开始我以为,那个校长信箱形同虚设。也许都不会被发现。”
一经证实,我还是很激动,说:“你就不怕同时会害了侍煦?”
她说:“不会,我有数的。”
我又问她:“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一封信,害了人家一生?”
她说:“我知道。又怎么样?闹出来,是她命不好。”
又说:“我还知道,那个叫阿如的女孩,得了神经病。最后也被学校开除了。”
我皱起了眉头,说:“难道你心里没有一点怜悯吗?”
她笑了下,说:“她本来就有家族病史。”
我真是无话可说了。
半晌,我说:“不知道另一个被人怀疑的女孩怎么样。”
她看着我,有些幽怨的说:“我们从小玩到大,你为什么只关心别人,从来都不关心我呢?这些年我难道好过吗?”
看着侍煦他们越走越近,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从青岛回去,他们俩就分手了。
有天我打电话给老四,问他傅雪还在厂子里吗?
他说,早不在这儿,去深圳总部了。听说混得不错,当初真是没看出来呀。
我没说什么。她的聪明,傻子都看得出。比我们要强一百倍。傅雪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
我答应告诉她真相的。可能没有机会了。
不说也罢。她哪里还会关心这些。
挂了电话,看见欣悦拿着一只苹果,愣在那里。
她很少听我的电话。
我问她怎么了。
她却反问我:“傅雪怎么样了?”
我很诧异,问她怎么也认识傅雪。
她说:“是我以前的同学呀。我也认识侍煦,只是他不记得我了。”
我呆望着她,觉得人生的际遇真是神奇。
从前只知道她是山东大学的博士毕业,竟不知道她也跟他们是同学。
而且她就是傅雪同宿舍的阿悦啊。
我把林小诺的事情告诉她。
她说,因为阿如的疯癫,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背负着告密者的罪名。
我问她恨不恨林小诺。
她想了想,说:“也没影响到我什么。傅雪更有理由恨吧。我一直相信,什么事都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后来又笑,说:“当初知道你是侍煦的哥哥,我就觉得,嫁给你也许会知道真相。”
我很郁闷的说:“跟我个人魅力无关吗?”
她说:“有关吧。”
想了想,又说:“不过,不是太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