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层

你在那把酒红色的木椅上坐了下来,把铅灰色的围巾搭在椅背,捋了捋飘在右眼前方的几根亮丽发丝,像昨天的午后一样。

秋水书屋的营业时间和一般书店不同,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开门,到午夜十二点关门歇业。你似乎特别钟情这一家位于二环路附近的独栋小楼,就连每一次选择的位置都一样。

起初,你是有些好奇的。因为最近每一次来,这个靠在角落,面向一扇半圆形窗户的位置,都处于空闲的状态。仿佛,它每天都在等你到来,坐下,翻开手里或许读了大半的同一本书。

约莫一个小时后,服务员端上了你最爱的耶加雪啡。你从烧杯里倒出小半杯,喝了一口。目光短暂的偏离了书本,好像是品味着这一款田园咖啡丰富的花香和醇厚的余味。你望了一眼窗外,又落了回去。

直到晚餐时间临近,你才慢慢站起身,这位置再一次空空如也了。
……

这是一家位于奉贤路上的素食餐厅,距离秋水书屋步行大概半个小时的行程。

你坐在入口处左边的位置。六角形餐位的设计,三米高的大格子玻璃窗,面对着门外弧形的露天广场。此刻斜阳落去,餐厅里刚刚亮起几盏古旧的铜灯。

你在这里等人。眉头泛出些许波纹,有些急了。约莫一刻钟后,一个年轻的女子推门而入,径直在你的对面坐了下来。

“等急了?”
“没,知道你下班过来还要一些时间。”

在服务员送来菜单和柠檬水的间隙,是一阵昏暗的沉默。

“唉,真不懂你们……”
“他还在吗,可说了什么话?”

年轻的女子喝下一口冰镇的柠檬水,叹息着首先开了口。

你把温热的水杯往怀里挪动了几分,双手握住杯壁,有些紧张地问道。一双眼睛也跟随着突兀地明亮起来。

“在,来过电话了。还是和昨天一样,留位,咖啡。”
“没有别的呢?”
“没。你又不让我问……”
“算了,这样就挺好。”

一样的沉默。年轻的女子似乎早已习惯了,自顾自地吃着简餐。你低头吃着色拉,嚼咽的样子,时而停下,时而开始。不知道是不合胃口,还是走了神,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

窗外的灯亮了一个时辰了。年轻女子在半个小时之前就已离开。你一个人坐在渐渐喧扰起来的夜色里,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布匹封面的书,又翻动了好几页的长度。

你总是仔仔细细的,只有沉浸在这一刻的时间,所有的清醒和因为清醒而来的痛苦才会离你远去。

又是一天的午后,秋水书屋的酒红色座椅上,你看着一样的书,喝着一样的耶加雪啡。目光还是会偶尔地往窗外洒上一小会儿。

年轻的服务员看到你,叹了口气。她想到一连多天,每日傍晚接到的电话。想到坐在那个预定的位置上,每日读同一本书的你。

这样的注视,这样的被注视,是你们想要的爱情吗?她摇了摇头,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什么样的长情可以不言不语,一人守望,一人成全。

书屋正对着的二环路另一边,是二十九层的静水住宅。此时,顶层的一间房子里传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先生,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了,医生让我们晚上七点之前必须赶回去。”
一个颇为焦急的声音在咳嗽声停下来后,敲了敲门,说道。

“我知道了。”
安静的停顿,屋子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略微虚弱的回答。

房间里没有开灯,五点多的阳光落了一缕进来。

窗边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瘦削男子。五官温润,像书生一般的气质。只是脸色苍白了些,精气神也带着几丝颓废,显露出行将就木的样子。

然而,这被称为先生的男子脸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痛苦。

他微笑着,阳光悬挂在他的嘴角,陪伴着这个顶层房间里的身影,随着他的视线,将另一半洒在了对面的秋水书屋。折叠的光影里,有酒红色的座椅,铅灰色的围巾,咖啡芳香的缭绕,低头看书的温婉女子。

你若有所觉地在阳光里抬起视线,望向书屋之外的遥远。

年轻的男子,把有些颤抖的手放在玻璃窗上,仿佛可以越过高空,触摸到那张定格时光的脸。

窗里窗外

以后你只能自己扶着自己往前走了。我走不近你,再也走不近了。

秋水书屋的晚灯又亮了起来。

“今天怎么还不走?”
前来问你的服务员赫然是昨天在素食餐厅相约的年轻女子。

“我还想等等,我……一会儿如果他再来电话,可不可以让我接一下?”

你犹豫了下,仿佛鼓足了很久的勇气,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啊,你想通了?早该如此。看时间应该快了。一会儿我叫你。”

你再一次打开了手里的书,书签已经到了结局的位置。眼泪终究是掉了下来,慌乱了四围的空气。尾页上的文字在灯光下变得清晰起来:

2020年7月7日 阴天有小雨

未曾想到今天的日记会写在匆忙的路途。这厚厚的布面本子是你买给我的。分开的一年多时光,每一天都被我记在其中。等你看到的时候,会开心的吧?

考试还剩下最后一门,出国读书的愿望感觉更近了一步。然而,意外却总是令人猝不及防。考试前的一小时,我知道你从楼梯摔落的消息,手里的热水瓶也跟着破裂。不知道此刻身在医院的你是怎样的光景。

我写下的是忧虑,也是我这一刻赶往你的漫漫长路。惟愿你只是一不小心,小嗑小碰。

最后这一页,我与你的距离正在一分一秒的缩短,拉近,不要怕,我会陪着你……

等着我。

你终于下定决心,想要把同样的话说给他听。

等着我,只要电话一响起,我就会找到你。不要怕,我不再需要你为突然缺席的几年做任何的解释。我只想牵着你的手,就像多年之前的你,跨过遥远的距离,放下一切搀扶着我,一步一步让我站起。

午夜了,你站在这所孤独的房子外,看着书屋最后的一盏灯熄灭。电话却再也未曾响起。那紧紧抱在心口的日记本,泪痕早已沾满了曾经的文字,一片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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