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花马(王芮)
“读诗不分明”
幼学开蒙,大概七八岁时得到一本彩图版的《千家诗》,一页页翻过去,如泉眼无声惜细流,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这些长短有律的句子,但又从未细究,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 诗无达诂,读诗又何必分明?又如京剧,我不是因为懂才喜欢的,我是在完全没有了解准备的情况下,一霎时失神在那遥远铿锵的声腔里。
我觉得每个人生来都是带有自己独特的密码,那些无端由的热爱,满心欢喜的追随,可能就是密码对上了。
多年以后,我慢慢觉悟到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们好玩,而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艺术、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所以,感谢那些矢志不渝的编纂者和吟诵者们吧,因为他们,我们今天依然能看到唐朝的伟大诗人们朝辞白帝、夜泊牛渚、暮投石壕、晓汲清湘;看诗人们记录下千里莺啼、万里云罗、百尺危楼、一春梦雨;看他们漫卷诗书、永忆江湖、哭呼昭王、笑问客来。这是何等的享受,又是何等的幸运。
所以,日长睡起无情思,闲聊读诗乱翻书。
吴经熊《唐诗四季》
关于吴经熊,我曾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四十州”来描述这位超越东西方的法学家。
在他的唐诗四季里,王维是一支悦耳的小夜曲,李白是交响乐。唐诗之春在未消逝之前,还有一段雄伟的结尾,总括先前不同的景色。李白像王梵志那么快乐活跃,像杜审言那样夜郎自大,像陈子昂张若虚那样富于创造力和宇宙的感怀,像王昌龄等咏春诗人一样了解女人的心理,描写大自然之动人也不弱于王维、孟浩然。比如《友人会宿》:“涤荡千古愁,留连百壶饮。良宵宜清谈,皓月未能寝。醉来卧空山,天地即衾枕。”
李白不可一世的气概是尽人皆知的,为此他吃了很多苦,但他很有自知之明: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
伟大的人物是一定要被误会的,李白也不例外。他被误会是因为他把人间当作梦幻泡影或过眼云烟,所以不免有些玩世不恭。
在诗人眼里,甚至宇宙也不是永不腐朽的,“月色不可扫,客愁不可道。玉露生秋衣,流萤飞百草。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他自己是一只小虫,可是他用了一副天神的眼睛来看这世界。
唐朝最伟大的自然诗人当推王维。在他的笔下唐诗的春达到了中边皆甜的境界。他的自然主义是最纯粹的,不像孟浩然的自然主义还受生活失意的沾染,更不同白居易的自然主义参了多量理知主义的淡水。他是处于蠢蠢欲动的初春和飞扬跋扈的晚春中间,他的声音是像春天最快乐的日子那么的温柔抚慰,真有所谓“猗猗季月,穆穆和春”的气象。
王维的人格是难于描摹的,他既不怪僻,又不狂热;既不是一个浸淫在烦忧悲痛中的灵魂,也不是麻木不仁的道学先生;既非放荡不羁,又非墨守成规;既非野马,又非训骡,更非无声无臭模棱两可的黯淡灵魂。他的灵魂是天蓝色的,同一切自然之美,结不解之缘。
其实,在法学的四季里,满堂花醉的吴经熊,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李敬一《壮哉!唐诗》
这本书是李敬一先生2008年录制电视节目的文稿,所以行文比较口语化,生动活泼。他既从宏观上点评唐诗之盛美,又从某些有特性的诗人具体说开去。
他讲《春江花月夜》《将进酒》时真个是神韵飘逸,情怀迸发,仿佛身临其境。他讲“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宛若电影场景推、拉、摇、移镜头感十足。他讲“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原来和爱情半毛钱关系没有,纯系政治讽喻。他讲“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原因在于作者宋之问系通缉犯,当然不敢大摇大摆回乡。类似的诗人八卦光怪陆离花絮十足,这本书带给我许多的欢乐。
蒋勋《蒋勋说唐诗》
某一日在长途火车上,不经意听到蒋勋讲王维的《酬张少府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群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这首诗深深的打动了旅途中的漂泊思绪,那个世事是怎样伤了王维的心?万事不关心,好幻灭的伤感。
又有一年独在异乡为异客,中秋之夜听蒋勋谈《富春山居图》。是夜,皓月当空,清风徐来。蒋勋的声音与解读,一副名画的前世今生,如行云流水,有无相生,虚实互动。让人不由的想起苏轼的几句词的意境:“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神为之往。是诗,是画,是穿越时空的哲学,是余音袅袅的沧海潮声。
冉云飞《像唐诗一样生活》
好的诗歌永远是开放的,永远是微言大义的。诗人的书写往往只是瞬间的感受,而这种瞬间的感受一般不为外人所知。
在序言里,冉云飞说起写作的缘由:诵《诗经》,愿替胆小者猛翻女墙;看《庄子》,乐观庄惠濠梁之辩;读《史记》,独恨未能去汉武大势;习《古诗十九首》,始知无名者亦能创造不朽;能与陶潜赏菊小饮,有否猛志,无甚要紧;能踵武步随,听苏东坡一肚皮不合时宜,真是福气;与金圣叹同点水浒,不亦快哉;和张岱湖心亭看雪,就是骎骎然披发如山,亦是幸福;给顾炎武当背包客,何惮于与卖主老仆一斗;向钱大昕请益,大乐事不过看与妻兄王鸣盛补罅。
他故意遗漏有唐一代,其实乃是为那些熠熠闪光的唐诗明星们留下了雅座,精雕细刻打磨他们的诗歌技艺与风流韵事。与那些讲究学术的笺注与通论相比,《像唐诗一样生活》胜在好玩有趣,把唐诗从云端上拉下来,回归日常的生活记忆。
譬如首篇谈王绩的《野望》,乃是秋天足够用来出气;谈杨炯的《从军行》,乃是纸上杀敌逞豪语;谈骆宾王的《在狱咏蝉》,乃是才高命乖的问题诗人;谈陈子昂的《登幽州台》,乃是一个小土台的宇宙表演;谈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乃是如水的安慰:以月光为例;谈王翰的《凉州词》,乃是是时候了,送命的时刻;谈王湾的《江南意》,乃是用一首诗来永垂不朽;谈王昌龄的《出塞》,乃是超迈千古的慷慨悲凉;谈李白的《长干行》,乃是勇敢的深情如花袭春。
《像唐诗一样生活》古今杂糅。既说诗艺,又兼借诗说事。他说:“判断一个大诗人的标准,可能有很多种,但我说一点自己的简便办法。一是他的诗句被他人记住并吟诵的多寡,二是他的诗作可以超越时代而存在的。从这两点来判断,李白无疑是天才的大诗人。”
比如,李白把“将进酒”这样俗滥的古题,弄得千古独步。将激愤、悲伤、豪迈、旷放、狂傲、洒脱烩在一起,精妙流畅,千载诗史,不复有第二人。杜甫以家国为念,以庙堂为理想寄托,李太白无非饮酒、美女、游仙诸题。但作为题材的永恒性,饮酒、美女乃至长生不老,才是人类历久弥新的话题。文人爱载道,道也不是那么好载的是不是?
冉云飞还写到了王梵志。在历来是文人主宰诗歌传统的国度,王梵志另开门户,从偏旁进入。他的《梵志翻着袜》《道情诗》等作品,被视为“外示惊俗之貌,内藏达人之度”的“骇俗品”,于嘻笑怒骂、俚词俗谚里,尽情揭示了人情世态和社会的不公,哲理频出。
《像唐诗一样生活》能够卓然独立于古今选本而毫无愧色,在于冉云飞的个人见识与欣赏趣味,他是有所读有所见,观千器而后识剑。
像唐诗一样生活,远处要有一片杏花村,牧童吹笛,小桥流水;像唐诗一样生活,煮一片月光下酒,与李白杜甫纵情畅饮;像唐诗一样生活,像冉云飞一样读诗,写下特立独行的锦绣文章。
王曙《唐诗的故事》
从一位研究地质学的学者角度入眼,将唐代历史大事、文化艺术、名胜古迹、风土人情,用唐诗串接起来,这样的诗读起来才真的比较好知其醇厚了。或者,若喜欢哪位诗人,索性编年似地连起来看,理解上也会全面些。就如看小说作品一样,能看出作者整体创作的脉络与风格的一致性。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某一作家,或崇儒,或尚道,或信佛,他把他的学问和性情,真实融入人生,然后在他作品里,把他全部人生琐细详尽地写出来。文学对我们最亲切,正因文学背后,一定有一个人。这个人可能是一佛家,或道家,或儒家。
若读诗只照着如《唐诗别裁》之类去读,又爱看人家批语,这字好,这句好,这样最多领略了些作诗的技巧,但永远读不到诗的最高境界去。
因为,并不是一字一字积成句,一句一句积成诗。是这首诗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写不可的诗,是心中之所欲言。所以作诗,先要有作意。作意则从心上来,所以最主要的还是先要决定你自己这个人,你的整个人格,你的内心修养,你的意志境界。有了人,然后才能有所谓诗。
我们学做文章,读一家作品,也该从他笔墨去了解他胸襟。我们不必要想自己成个文学家,只要能在文学里接触到一个较高的人生,接触到一个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比方说,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我遇到困难,可是有比我更困难的。我是这样一个性格,在诗里也总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诗中有,读到他的诗,我心就如跑进另一境界去。我们不曾见的人,可以在诗中见。没有处过的境,可以在诗中想象到。
职业不自由,在职业之外,我们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处,那么可以减少很多不愉快。不愉快的心情减掉,事情就简单了。对事不发生兴趣,越痛苦,那么越搞越坏。倘使能把我们的心放到别处去,反而连这件事也做好了。这因为你的精神是愉快了。我想到中国的将来,总觉得我们每个人先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担负重大的使命。这个精神力量在哪里?灌进新血,最好莫过于文学。
《论语》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什么意思?
孔子说:“穿着破旧的丝棉袍子,与穿着狐貉皮袍的人在一起站着,而不觉得自己耻辱的人,大概只有仲由吧?‘不嫉妒,不贪求,什么行为能不好呢?’”子路听后,终身反复背诵这句诗。孔子又说:“做到这样固然是道之存在,怎么能算得上十足的好呢?”
这是孔子对他的弟子子路先扬后抑,他希望子路不要满足于目前已经达到的水平。
不嫉妒,不贪求,什么行为能不好呢?其实,仅是不贪求、不嫉妒是不够的,抵消人生的颓唐,还需要看得到、感受得到那些高远的境界。中国人拿人生加进文学里,而这些人生则是有一个很高的境界的。
你看,我们不曾见的人,可以在诗中见。没有处过的境,可以在诗中想象到。所以,我们读诗是为了让心有个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