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个月前，栀子从公司辞职。她收到了父亲病危的通知。

父亲是栀子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尽管她恨他——

小时候栀子父母离异，父亲抱着她去车站送别母亲。

火车开动的瞬间，父亲一把托起她，将她塞进车厢里，并大声喊着：

“滚，别回来了！”

那一幕，让栀子心里对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产生了刻骨铭心的恨。

栀子下了高铁，打车到医院。

父亲看见站在病房门口的她，开口说：

“比上次又瘦了。”

栀子努力回忆着，上次的见面是三年前。

那次他提着大兜小兜的土特产找到她的公司，不停给同事鞠躬和送礼物，让栀子觉得颜面扫地。

三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栀子自己都几乎都忘记了，这个男人又怎么会记得。

“我不会把一句虚伪的客套话当真。”

栀子向医生询问了他当前的病情，得到的回答是：胃癌晚期，最多只能撑三个月时间。

栀子躲在洗手间泣不成声，她不断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么对我，我却要为他流眼泪！当初明明是他抛弃的我……”

栀子办好住院手续，将所有银行卡里的积蓄全部合在一处以备不时之需。

她以为再次见到这个男人自己会吝啬到一分钱都不愿意花在他身上，

而此时这个举动让她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

她不断暗示自己：

栀子，你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在报复，你要用对他的好，来让他悔恨一辈子！

第一次化疗之后，父亲的身体明显虚弱了很多。

那天栀子下楼买饭，上楼后发现父亲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试图去推开洗手间的门，推了两下好像打算放弃了。

栀子走过来，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父亲的手，稍一用力气，将门推开。

“栀子，我不中用了，连推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父亲笑着说。

栀子红着眼眶：

“当初把我扔上火车的力气去哪儿了？”

“嘿，好汉…不提当年勇嘛！”

父亲苍白的脸一下子通红。

接下来的第二次大手术，父亲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只能进一些流食和靠营养液来补充体力。

有天夜里，他忽然陷入昏迷状态，栀子方寸大乱，好在，发现及时生命被抢救了回来。

但癌细胞扩散速度忽然加快扩展至全身，医生告诉栀子，留给父亲的时间不多了。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栀子须臾不离，守在病床前。

听着这个男人浅浅的呼吸声，

她心里一遍遍流眼泪。

父亲睡觉向来是打呼噜的，栀子觉得他打起呼噜来，连家里的房顶都是震动的。

现在他已经虚弱到连打呼噜的力气都没有了，呼吸就像婴儿的一样浅，浅到随时可能会消失不见。

凌晨，半梦半醒的栀子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自己，她睁开眼睛，父亲正看着自己。

他好像想说什么，栀子把耳朵凑过去，以便能听清楚他的话。

“女儿，我当初以为，你跟着你妈，会过得很好……”

栀子流着眼泪想继续听他说下去，

但转头来看，

父亲的眼里流出两行泪水，

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

后面要说的话，她再也听不到。

栀子把头埋进被子里小声地喊出了那声“爸爸”，但他也永远听不见了。

父亲的遗体火化后，栀子将他的骨灰葬回老家，下葬那天，母亲也从外地赶来。

栀子冷蔑着说：

“你们果真是夫妻，一样的无情无义。当初他抛弃了我，后来继父不喜欢我，你又把我甩了这个坟墓里的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

母亲朝坟前鞠躬，说：

“当初，我嫌你爸穷，才跟那个有钱的男人好了，抛弃了你们父女，”

“什么？！”

栀子心口忽然抽搐了一下，眼泪从紧闭的眼中流了出来。

“栀子，我对不起你们。”

母亲再三道歉。

“你知道吗？这个坟墓里的男人他当时跟我说，是他在外面跟别的女人鬼混被你发现，觉得对不起我们娘儿俩……

直到火车发动前那一刻，他还骂我，让我滚……

可我不懂，他不想让我跟着他受穷，他以为有钱的继父会喜欢我，他以为我会过上好日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骗我，如果我知道真相，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

初秋的北京街头再次遇见栀子姐，她整个人瘦了一圈。

消瘦的脸上却画着当季最流行的淡妆，明媚的唇彩仿佛讲述着她曾经历过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故事。

这个阳光下微笑的姑娘，

无比憔悴也无比坚强，

如同凤凰涅槃。

“那天我帮他推开门的时候，心里早就原谅了他。那一刻，我不想长大。

如果我的长大换来的是他的衰老和死亡，我宁肯做回那个被她一把抛起来的小女孩儿在心里恨他一辈子，只要他能好好活着。

这个男人用一生的时间骗着我，爱着我，我今后永远不再辜负他。”

栀子姐离开的时候告诉我，她已经原谅了母亲，原谅了之前所有的怨和恨。

她说：

她要好好善待父亲赐予她的长大的力量。

前两天，我看到栀子姐更新了微博：

我们都在某个瞬间，拒绝成长。

也都在某个瞬间，忽然长大。

02

这让我想起了晓华的故事——

晓华是个吊儿郎当不思进取的人。

26岁那年，家里东拼西凑给他在市里付了首付，又通过相亲娶了一个媳妇儿。

晓华这人不学无术，高中毕业辍学，只能在工地上给人打打小工，平时迷恋网络游戏。

家人以为给他娶个媳妇儿他就能收收心好好过日子。谁知道他照旧不思进取。

晓华的媳妇儿叫瑛子，勤奋聪明，很讨公婆喜欢。

有次她劝晓华，说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就从娘家借了点钱，起了个卖早点的摊子。

瑛子每天起早贪黑，晓华则对生意一点也不关心。除了被媳妇儿催着去进货，其余都是瑛子一个人操持。

去年冬天大雪，瑛子拉起午睡的晓华让他去进货，晓华一脸不耐烦：

“这么大的雪，谁买你的破煎饼，你是不是天生的忙命，就不能歇歇吗？”

“咱的房贷不得还吗？你以为我想这么累死累活的啊！”

瑛子委屈地说。

“你是在埋怨我是吧？嫌我穷嫌我不务正业，就别干，离婚！”

晓华拽着被子倒头大睡。

“离就离！”

她说完摔门而出。

瑛子蹬着三轮车出摊了。

天黑的很早，加上大雪围城，她没卖出去多少煎饼果子和豆浆粥，但好在今天的余料都卖完。

瑛子冻得实在不行了，街上也再没什么行人，她推着车往回走。

雪太大她的力气又小，加上车上拉着东西，她骑不动，只能一点点推着往回走。

晓华的午觉一睡到了晚上八点，起来以后见瑛子没回来，就打开电脑玩儿网络游戏。

一直到十点瑛子还是没回来，他看了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雪，于是给瑛子打电话，电话显示关机。

晓华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往常天好的时候最晚十点也该回来了。

他赶紧出来找，终于在外环边上找到了窝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瑛子。

这个地方没装路灯，路面也不好，最容易出事，晓华其他地方找不到，就想到这里。

瑛子听见晓华的声音就开始哭。

“都跟你说了，这么大的雪，别出来别出来！给你打电话为什么关机？”

“我摔了一跤，电话掉雪窝里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瑛子像做错了事，赶紧道歉。

晓华鼻子一酸，说：

“摔着哪儿没有，以后听话知不知道！”

他一把把瑛子抱起来。

瑛子说：

“你先别管我，先把车子推回去。”

晓华说：

“你是不是傻子变的，车重要人重要？

他妈的老婆都摔着这样儿了，还要这破车干嘛！”

“华子，这个月房贷还不上可怎么办呢？”

瑛子抱着晓华哭了起来。

“有我呢，咱回家，明天不卖狗日的煎饼果子了。”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

瑛子脚崴了，晓华替她上了药包扎好，又给她熬了粥，瑛子想着车子翻了，手机也丢了，就一直哭。

但她累了一天，不一会儿就沉睡过去了。

半夜瑛子醒了，

看见晓华坐在一边对着电脑玩游戏，

心里失望至极。

积压在体内的不满终于爆发：

“林晓华，我们离婚！以后你就安心玩儿你的游戏，我再也不烦你了！”

晓华没说话，把笔记本抱过来，让瑛子看，说：

“瑛子你看，我是打算把这些装备全都卖了，以后我不玩儿游戏了。”

“你少骗我，这些破刀破斧子能值多少钱？”

“别小看人啊！这些装备算下来，值两万多块钱呢！大半年的房贷的钱是有了。”

晓华一脸不舍却又斩钉截铁地说。

“值这么多钱！那别卖了，辛辛苦苦得来的，卖了多可惜。”

瑛子又开始心疼了。

“从今天开始，我林晓华再也不玩儿游戏了。瑛子，往后我一定好好努力，让你过好日子！经过今天的事，我也该长大了。”

第二天瑛子起床的时候发现床边留了张字条：

瑛子，我出摊儿去了。

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买新手机。

好好休息。

03

去年在市里见到晓华，是在市中心小吃街。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

不忙的时候晓华用新买的苹果手机给媳妇儿拍照，拍完照继续做生意，没人的时候小夫妻俩在一边儿一起跺脚。

“怎么样，越跺越暖和吧？”

然后呵着手给媳妇儿捂耳朵。

我完全不敢相信这是当初的那个晓华了。

后来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晓华才跟我说出实情：

“那天我去找瑛子，我真的很害怕，万一她出了点什么事，我该怎么活啊？

我发誓只要找到她，我就一定改头换面，让她过上好日子！”

也许我们生而来到这个世界，

本身并不完美。

起初的我们懵懂、幼稚，

既不懂爱，又不知道成长所为何物。

直到有些人，有事情出现，我们的生命中仿佛有一道光从天而降。

它劈开阴霾、驱散混沌，给予催开海棠花般的温暖、点燃笼罩春天般的光明。

不到季节忽然成熟的果子，一定是被催熟的；而不管多大年龄忽然长大的人，都会真正长大。

我们会在某个特殊的日子里迎接春或秋天的到来，并且载歌载舞，赋予其无限的美好和改天换地的力量。

我们也都经历过在某一瞬间忽然长大。

用成长的力量，礼赞生命中那些已经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即将到来的一切。

因为那一切，都让我们无与伦比，都让我们直面生命中从未察觉到的诸多美好。

我也才深深知道：

所谓的长大，不过是一瞬间。

那一瞬间既是栀子花开，也是晓华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