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衣
魏正玉
一
下雨了,这场绵绵细雨已持续十天了,窗外的小镇被笼罩在茫茫烟雨中。含媚慵懒地卧在床上,闭目构思自己的小说《青衣》。蓦地想起什么,触电般跳下床,趴在窗口,死死地盯着楼下那条幽长的雨巷。
这里叫“烟溪古镇”,因雨多雾浓而得名。含媚来到小镇的目的很纯粹,租一间木阁楼,住在里面安静地撰写她的小说《青衣》。去年到这里旅游,听说镇上住着一个唱青衣的戏子,是个有故事的人,当即动了念头,明年夏天一定住在镇上,听这位青衣女子讲故事,然后撰写一本小说,题目就叫《青衣》。
含媚到烟溪古镇的第二天,就遇上了梅雨季节,天空如涂了一层铅,地上雾气氤氲,整座小镇都被掩映在濛濛细雨中。水墨烟雨对摄影者而言可遇而不可求。每天清晨,含媚都会推开窗户,举着相机把烟雨古镇摄入镜头。
那天,小镇被包裹在浓厚的雾气中,粉墙黛瓦、綠荫老树影影绰绰。含媚趴在窗口连拍十几张照片,总觉得不满意,欲收回镜头。忽见一个黑影在白雾中飘移,显得轻盈而飘逸。含媚惊诧,把镜头拉近,哦,是个女人,一袭黑裙,脚下如踩莲花姗姗而来。好优雅的女子!含媚放下相机,探出头盯着黑衣女人目不转睛。突然想起抓拍这个镜头,举起相机,黑衣女子已飘然而去。
一连几天,含媚总是端着相机站在窗口,希望那个黑衣女人再次出现在镜头里。
终于,含媚与黑衣女人在老街不期而遇。女子生得俊俏,身段修长,举止端庄,目光里含着忧郁。含媚迎上前,欲问女子尊姓大名。对方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看着飘然而去的黑色背影,含媚的心里直发怵,天哪!那背影像极了《聊斋志异》里的狐仙。她,何许人也?
为了一探究竟,含媚加快脚步追上去。两个人渐渐靠拢,黑衣女人踩着小碎步宛若行云流水。这不是京剧中的青衣云步么?含媚猛醒,此人正是传说中的小镇青衣。
“请问,你以前是唱青衣的吧?”含媚问。
黑衣女子转过身,瞥了含媚一眼:“这里只有婉青。”
“哇!好优雅的名字,我是写书的,可以采访你么?”含媚道。
婉青嫣然一笑,摇摇头,像一阵风似的钻进了白雾里。
二
清晨去小镇的银杏树下吊嗓子,是婉青每天必做的功课。当河边响起婉转悽美的京腔,镇上的老妪就会莫名地兴奋,凑在屋檐下絮絮叨叨。老人们不明白,这个戏子为何要放弃城里的舒适生活,回到偏僻清冷的小镇呢?含媚也想弄明白这个问题,几次靠近婉青试图窥探她的隐秘。婉青冷艳而孤傲,拒绝采访,好像在回避什么?
含媚只得站在河对岸,远远地看着婉青,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碧云天黄花地》。悲悲切切的唱腔里掩藏着怎样的故事呢?含媚的心里顿生悲悯,迫切地想走进婉青的内心世界。
含媚开始走访婉青的亲戚和邻居,得知一个青衣的坎坷人生。
婉青曾经是省城京剧团的张派青衣(张秋君流派),24岁时与京剧团的編导结婚。十年后,编导又爱上当红青衣,两人的婚姻因此而告终。渐渐地,婉青变得郁郁寡欢,唯一爱唱《西厢记》里的“碧云天”,唱着唱着总是泪水涟涟。有几次上台演出,她竟忘记了唱词。因为严重失误,只得辞职离开了京剧团。烟溪古镇是婉青的老家,她选择回归故里,兴许是为了寻一片净土虚度余生吧?
婉青退出剧团后,心却留在了戏里,她总是声泪俱下地重复吟唱《碧云天》。含媚断定,婉青一直在思念一个人,是她最牵挂的那个男人。
一日,小镇的石板路上出现两个并肩而行的男女,一白一黑十分扎眼。裙裾飘飘的女人正是婉青,白衣男子是谁?是她思念的那个男人吗?含媚不禁暗喜,婉青的好戏开始了,我的《青衣》也有续集了。
雨雾散去,小镇的天空呈现一抹亮色。在街尾的荷塘边,柳荫下,出现青衣和白衣携手漫步的倩影。婉青时而望着白衣男子,含情脉脉,一脸的幸福。白衣男子气度不凡,言谈举止都透着孺雅。含媚捉摸不定,这两个人是恋人呢?还是知音?
几天后,含媚还末得到答案,白衣男子已拂袖而去。
婉青又陷入忧郁,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碧云天》,曲调悲切而哀怨,听得含媚心里酸酸的。她有意靠近婉青总想打探她的隐秘,婉青闭而不谈,把自己的心禁锢在《西厢记》里。她究竟在隐瞒什么呢?
三
婉青的身边又有了陪伴,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男人,听说是婉青的戏迷。此人口才极佳,口若悬河,俨然一位演说家。小个子每次发表演说,青衣总是笑盈盈的,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为了从正面拍摄两个人的镜头,含媚只得躲在窗后偷拍。看着小个子洋洋得意的样子,含媚很气恼,这小子十足的跳梁小丑,怎么配得上婉青呢?
这天小镇赶场,老街熙熙攘攘,小个子与婉青携手并肩走在街上。路人的目光很诧异,这两个人太不般配了。含媚想为婉青鸣不平,尾随其后,试图寻找机会打击小个子的张狂。于是,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
“你别犯傻,他的心里已经装着别人了。”
“我不相信,我会在这里等他归来!”
“你别钻进西厢记里出不来了。”
“你不懂,西厢记是我的全部。”
小个子黑着一张脸,把嘴凑近婉青的耳根一阵嘀咕。
“你为什么要诋毁他?请你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婉青甩开小个子的手,愤然离去。
小个子的脸色骤变,像僵尸般惨白,转身向街口奔去。
青衣又回到原来的生活,每天照例去河边吊嗓子,听起来悲悲戚戚,像是在倾诉一腔离愁。
含媚开始怜悯这个命运不济的女人,多次登门拜访婉青,想给予她心灵的抚慰。婉青并不领情,一句话就把含媚的嘴堵住了:我的心已随张珙而去。含媚百思不解,张珙只是西厢记里的一个悲情书生,一出戏里的角儿,婉青为何如此迷恋他呢?
四
含媚很失望,追踪婉青一个多月,始终得不到答案,她的《青衣》小说只得凭借想象力去虚构了。于是收起《青衣》稿子,准备过几天就打道回府。
翌日,天空又飘起了雨花,白雾重新锁住了烟溪古镇,那棵硕壮的银杏树也被掩映在浓雾中。含媚推开窗,目瞪口呆!白雾中走来三个人,中间是婉青,左右是两个男人,一高一矮,矮个正是那位丑陋的演说家,那个高大的壮汉让人联想起黑脸张飞。
含媚的脑里旋即闪出一词:“人贩子”。她担心婉青被这两个男人拐走了。飞奔下楼,拦住婉青,你们要去哪里?婉青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似笑非笑,盯着含媚不作回答。小个子一扬头,我们去哪里,你管得着么!含媚来气了,两个人贩子,我要报警啦!小个子赶紧把含媚拉到一边,压低嗓门说,我和大个子都是婉青的忠实粉丝,今天我们要送她去医院。含媚怔怔的,她病了?小个子一声长叹,唉,她把《西厢记》里的张珙当成恋人了。
一个月后,人们在省城精神病院的门口,看到一位白衣男人满脸忧郁地徘徊在门外的银杏树下……
他正是扮演《西厢记》里的张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