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山一中 薛思雪
夏秋时节,母亲的小院长满各色的瓜果,有玲珑青嫩的蒲瓜,纤细苗条的丝瓜,圆润金黄的南瓜,母亲却一直不种上敦厚朴壮的大冬瓜。为此,我很是纳闷,很是遗憾,母亲说:“冬瓜是一种热带和亚热带地区的植物,喜光照,我们小院逼仄,光照不足,是没办法种植的,老家小院三叔种的冬瓜应该很大了吧,前几天,三叔电话过来,叫我去摘一个,冬瓜太大,我现在也扛不回来,你去摘一个回来吧。”
母亲的一番平静朴素的话语,倒引起了我对冬瓜和奶奶甜美的怀恋。穿越幽长的时空隧道,沿着深深浅浅的记忆,我又回到了童年的故乡小院。冬瓜给童年的我带来了无限的欢乐,一如奶奶给了我最温情的庇护。
记忆中,奶奶最喜欢在后院种大冬瓜了,大概是冬瓜好种而且个头大。奶奶一生孤苦,爷爷三十六岁就去世了,留下九个子女,一个普通的女子,一手要带大这么多尚是年幼的孩子,其中生活的艰辛是很难可以言语的。一个大冬瓜往往有好几十斤,能很容易的解决孩子们的饭菜问题,这也许是奶奶对冬瓜情有独钟的原因吧。可我小时却不大情愿和奶奶一道栽种冬瓜,原因大概是冬瓜生吃不得,不像黄瓜、香瓜、菜瓜之类,结上了,可偷偷摸摸摘上个把解馋填肚子。
小院里,三叔种的大冬瓜,粗猛壮实,憨态可掬,简直就是瓜世界里执矛的莽张飞抑或抡板斧的黑李逵,气势极其骇人,也很是可爱。卧在地上的冬瓜,藏在藤蔓和青草间,往往会给上一个惊喜,小人样的个子,早将泥土地压了个坑;架在墙头上的冬瓜,早在人的目光里,见风见光长,先是毛绒绒的,后是青翠翠的,再是白色色的,如身上洒了层白霜,让人担心的是墙头经不起它的重量;挂在树枝上的冬瓜,随风摆,用草绳打个兜托着,绳子系在粗干上,否则藤子承受不了,早迟一天会摔在地上,跌破了。一个个冬瓜一如乡村灌满粗糠的枕头,敦厚实在;又如细滕结大瓜和小鸡下大蛋一样,在枝蔓藤条间闪现,憨憨笨笨,煞是风景。
冬瓜,瓜形状如枕,又叫枕瓜,生产于夏脊。为什么夏季所产的瓜,却取名为冬瓜呢?这是因为瓜熟之际,表面上有一层白粉状和毛状的东西,就好像是冬天所结的白霜,也是这个原因,冬瓜又称白毛瓜。关于冬瓜之名,我更喜欢历史的传说:传说为神农氏爱民如子,培育了“四方瓜”,即东瓜、南瓜、西瓜、北瓜。并命令它们各奔所封的地方安心落户,造福于民。结果,南、西、北瓜各自都到受封的地方去了,唯有东瓜不服从分配,说东方海风大,生活不习惯。神农只好让它换个地方,西方它嫌沙多,北方它怕冷,南方它惧热,最后还是去了东方。神农氏看到冬瓜回心转意了,便高兴地说:“东瓜,东瓜,东方为家”。东瓜立即答道:“是冬瓜不是东瓜,处处都是我的家。”神农氏说:“冬天无瓜,你喜欢叫冬瓜。愿意四海为家,就叫冬瓜吧。”冬瓜于是如是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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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儿时夏天的夜晚,我们在小院的冬瓜架旁纳凉时,记忆最深的是奶奶讲的关于冬瓜又叫枕瓜和白毛瓜的故事。其一说的是枕瓜的故事,说有一个年轻的母亲走娘家,天刚麻麻亮,就匆匆抱孩子上路,结果错抱了枕头,到了冬瓜地摔了一跌,枕头甩出老远,抱上冬瓜就走,到了娘家才发现抱错了对象,连忙赶回来找,结果冬瓜地只拣了枕头,垂头丧气回家了,一看儿子还在床上呼呼睡大觉。另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个剃头师傅教徒弟,先叫他在冬瓜上练手,一刀刀刮,刮着刮着,只要师傅或师母叫他去打酱油之类的事,小徒弟就顺口一应,随手将剃刀在冬瓜上一插,就跑去做事。有一天,徒弟即将学成满师,要单独操练,正当他面对的是人头,一刀一刀的刮,刮得非常精细,看着师傅满脸满意,正在这个当口,师母突然叫他去打酱油,结果这个徒弟照常顺手将刀一插,结果锋利的剃刀插在人头上,结果就可想而知得了。奶奶说这冬瓜的故事,一说就是好多年,一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年。那年,奶奶五十三岁,我十岁;那年是我家最艰难的时候,爸爸得了脑瘤,全家变卖家产,四处借款,去杭州医治做手术,一去就好几个月,茫茫没有讯息;那时奶奶经常脊椎异常统统,她强忍着带着我们艰难地度日子,当父亲从杭州回来的第二天,奶奶就摊在床上了,送医院一查,是脊柱癌晚期,三个月后,在一个阴雨沉沉的黄昏,奶奶没有哀叹和呻吟,在平静中带着一生的坚强永远离开了我们,奶奶如果还活着,今年应该是九十鲐背之寿了。冬瓜躺在地上实沉,奶奶的故事更沉重,我想,奶奶当年由冬瓜生发的故事,应该说的又不全是冬瓜,更多的是她对人生朴实而深刻的感悟,和对我们简单而平易的教育;乡间的家教是简单的,一株草,一头瓜,一朵花,一棵树,都能教出泥土般浑厚朴质的道理:奶奶是在启迪我们习惯成自然,坏习惯要不得;警告我们干任何事马虎不得,粗心害死人。奶奶的故事一如永远吃不厌的冬瓜,一个永远讲不完的传说,一颗永远燃不完的丹心,在我们的灵魂深处生长着一种坚毅柔韧的力量;在岁月经年的风霜,世事流转的苍凉,岁月彷徨的蹉跎中,给我以灵魂的感召,精神的力量,深植着高贵坚韧优雅的人格。
冬瓜外表乍看粗蠢,但内里细白如绵,李时珍称美其瓤为“瓜练”,毫不为过。此处之“练”,即谢朓名句“ 余霞散成绮, 澄江静如练”之“练”。练,白绢也。冬瓜内秀,粗皮内自有丘壑,它是很看重内在修养的,其肉可食,其瓤可用,其籽炒了吃别有一番风味。将冬瓜切成薄片,晶莹透亮,水汪汪的,令人舌下生津。说到冬瓜的吃法,自古及今,难以枚举。 袁枚在他的《随园食单》里说:“可荤可素者,蘑菇、鲜笋、冬瓜是也。冬瓜之用最多,拌燕窝、鱼肉、鳗、鳝、火腿皆可。”可惜我没有袁才子的口福,更没有他那样的闲情逸致,小时候虽吃过不少冬瓜,但都是一些普通的吃法,都是为了生存度日。记忆中最深的是奶奶做的酱冬瓜,就是把冬瓜剁成块,和着豆酱焖成色味俱佳的“红烧肉”状,我当时高中毕业的小叔叔风趣的称之为“东坡肉”。有时如果冬瓜太大了,剖开后吃不完,奶奶就把它晾成冬瓜干或做成冬瓜糖,那是全家赖以生存的干粮和我童年难得的零食。那种香味,那种甜美,那种幸福,时隔多年,还萦留在我的记忆中,深入我的骨髓里,永远不散,永生难忘。
“剪剪黄花秋复春,霜皮露叶护长身。生来笼统君莫笑,腹内能容数百人。”我很喜欢宋代郑安晓的这首《咏冬瓜》诗,这也许也是历代到现在唯一真正意义上的咏冬瓜诗了。我想,这里的“笼统”就是“混沌”的意思吧, 冬瓜的花叶都很平常,冬瓜的姿容也不够俏丽,但它一身是宝,秀慧优雅全掩藏在它那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它笼笼统统,混混沌沌,一点也不讲究模样,正所谓大相无相,才更显得浑朴庄严。一如冬瓜,一个人只有外相混沌了,笼统了,才能不计得失,才能大度能容天下难容之事,才能装得进他人的诋谤欺毁,做得成大事业,活出人生的大境界。
光阴把最美妙的东西加在了修炼它的人身上,那个美妙的东西,是清淡,是安稳,是质朴,是从容,也是一颗最自然的心。愿在岁月里,做一个从容的人,剪一段流年的素锦,许一份心灵的安暖,以明媚的姿态,在春天里种花,在夏天里种阴凉,在秋天里种思念,在冬天里种温暖,用一生的平淡,守望一段岁月,用所有的光阴,妥贴一处风景,一缕书香,半盏清香,还有时光深处的琐碎,感谢冬瓜赋予我那段人生岁月的美,愿每一天,都这么的好。我想,无论时光曾经历过多少唇红齿白,都不及,这长长的岁月里,我对奶奶长长的思念,和那片冬瓜地里长长的风景……
是为记 公元二零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