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在中国河南,偏远的丁流村,没有电,家家户户都备有煤油,以此为燃料照明。村边有条丁慧河,也叫母亲河,在村头分了两个支流,在村尾又汇在一块儿形成水库,就像一双手,把丁流村捧在手心,这也是母亲河名字的由来。在村尾有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土地,上面有一大片的柿树。中秋过后,一眼望去,全是金灿灿的柿子,心里那个美呀,可想而知。
我和奶奶,还有猪先生和鸡大娘一家四口都住在上面。之所以这样称呼它们,一是在村尾就我们这么一户,他们就像家人;二是它们在家中的地位要远高于我。
“黑子,下午放学可要早些回来。”
“知道了,你都说了一百遍。”
“小崽子,吃柿子时也没见你少吃。”
天刚亮,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一只手拿着黄馒头,啃起来很硬,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走了5公里,有一半路程,似乎是没电了,灯光变的异常昏黄。
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最后一天撑完,取出电池咬几下,灯光又变亮了。
走在路上想到昨天奶奶和我说的话。
“黑子,这学就别上了,回来也能帮衬着。”
“老师说,不上学没出息。”
“瞧把你给能的,上两天学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
下午放学,夕阳像是贪了玩的小孩,坐树上赖着不走,我的脸被晒的有些发疼,湿透的衣服早已脱掉,到家扔下书包就往院子里的自来水管方向跑。
奶奶出屋门看见我在用水浇头,一只手扯住我胳膊,拿起扫把就朝我背上打,就像打小偷那般残忍,疼的我是哭天喊地。
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的怀疑是不是她亲孙子,她总说我是爷爷挖煤挖到的,这也是我黑的原因。
奶奶双手托住我屁股送到柿树上,这片柿树我熟悉,每当受委屈不开心时,都会在树下面垫些石块儿上来喊两嗓子。
我从一颗树攀到另一颗树上,麻利的像只猴,又把一颗颗柿子准确无误的落到床单上,也不乏有几颗是故意砸到奶奶头上,以此来公报私仇。
一直战斗到晚上,收获满满两筐柿子,现在终于可以躺在床上。
“奶奶,我想上学,不想吃苦。”
“咱就是这苦命,认命吧,孩子。”
我坐起来,想好好说说心里话,不料嘴巴却被眼泪死死地堵住。
“奶奶,给讲个故事吧。”
“烦不烦,明天还要早起卖柿子呢!”
“讲一个呗!”
“好!好!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虽然中秋已过,但天气依旧炎热,除掏鸟外,就是下河洗澡,刚走到岸边,就看到水库戏耍的大人小孩络绎不绝,我跳进河,跟着他们一块儿学游泳。不知不觉中忘了时间,奶奶卖柿子回来像发疯一样到处找我。
“小崽子,赶紧滚上来!”奶奶大声的呵斥。
上来后裤子还没穿好就被奶奶揪着耳朵往家的方向走,水库里的大人小孩都在笑,回到家关起门来就是一顿打,扫把打开了花,我的屁股也开了花。
奶奶越是这样对我,我就越对着干,每天都会偷着去河边跟大人们学游泳,扎猛子,什么都学,什么都干,不亦乐乎。
也许是天气渐凉,今天水库洗澡的人不多,在岸上望去只有两个小孩。我脱个精光,一个猛子扎进去,过有几秒才把脑袋慢慢地露出水面,看了看水里和岸上,没找到那两个小孩,心想这俩人跑的真快。当我正准备扎猛子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救命,抬头看见两人拍打着水面,一会儿上一会儿去,向水库中央飘去,我二话不说一个猛子扎下游过去,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两人拉到岸上,其中一个人已经昏迷,背着就往医院方向跑。
“现在病人已无生命危险。”说完,医生又把门关上了。
“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那!”
本来被淹孩子的母亲已泣不成声,现在跪在我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抱住我,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我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声给吓住了,一动不动的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奶奶来了,看见我后,长舒一口气。我叫了声奶奶,对方父母正要跟奶奶说话,却被奶奶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
“走,回家。”
走在路上,捂着脸,心里委屈极了。
回到家中,奶奶让我跪下来。
“我不跪!”
奶奶拿起门后的扫把就是一顿打,豆大的汗滴在了地上,像极了奴隶,我在心里默默发誓,如果奶奶继续打下去,就站起来还手。不知是手酸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她突然停下来。
“跪不跪?”
“死都不跪!”我脑袋伸的老长,一动不动的看着地面。
“嘭~”
抬起头发现是她的眼泪。
“不是想知道你爹妈在哪里吗?他们就在那个水库里。你爹就是因为洗澡被淹死了,你妈在刚生下你不久,去河边给你洗尿布,不小心失足,也去找你爹了。万一你有个不测,我如何跟你死去的爹妈交代?今天跪在你面前的,可就是我了”
一位体型丰满的中年妇女像发了疯似的跪在我这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面前,一个劲不停在磕头作揖,“你就是我孩子的再生父母”。
这个画面不停的在脑海中回荡,假如换成是奶奶,这显然是不敢想象的。
手心不禁冒出冷汗。
虽然以后再也没有下过那个水库,但对奶奶的仇视依旧。
我拿着试卷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奶奶牵着猪先生正在散步,猪先生也许是被我骑怕了,看见我就蹭开绳子往家跑。
“奶奶,别人都是遛狗,哪有遛猪的。”
“小崽子,你懂个屁,让它出来转转,心情好,身上的肉也会长快些。”
我习惯性的从吊篮里拿出柿子咬了起来,把手里的试卷给奶奶,他虽不识字,但那两个用红笔画的两个100分总是认识的。
她皱起了眉头。
“你这是抄谁的?”
“是我自己答的。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别想了,老老实实跟我一块在家种地,这才是正道。咱就是庄稼人,别老是着跟咱们无关的外面世界,那都是富贵人家操心的事。”
“你这就是老师所说的典型封建思想!”
“不管怎么说,趁早断了上学的念头!”
我当时恨透了眼前的这位冥顽不化的老人,感觉自己还不如猪先生。
平时到饭点前,我都会用筷子有节奏的敲着碗,今儿在床上一躺,玩起了绝食。
连着有两三天,老顽童也觉的自己太封建,最终妥协了。
每周回到家中都会因为这个老顽童的唠叨而头疼,直到我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高中。
她走在村里,人见她就夸我有出息,慢慢的她也认可读书是一条出路。
高中在县城,由于路程较远,很多人选择俩月回来一次。
“我走了啊!别送了,不用出门,天凉。”回头一看这老顽童站在门口,根本就没有出来送的意思。
“走吧,走吧!”
当我再回头时,她早已回屋。
刚出门发现零钱忘带,急急忙忙跑进屋里。跑进屋的那一刻,愣住了,老顽童靠窗户,慌张的用手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我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匆匆的出门。
我摸着背包,这是她连夜戴着老花镜在煤油灯下给我缝的背包,中途有几次不得不把我叫醒帮她穿针,想到这些,眼泪如同倾盆大雨。
过了有一个月发现在背包的最底层有一个袋子,当我打开袋子的那一瞬间,毕生难忘,里装了16个煮鸡蛋。这是鸡大娘的全部积蓄,很多都已经炸开了,臭味铺满了整个楼道,闻到这个气味的人无不议论。
第二天我成了学校里的“名人”。
我讨厌这种感觉,但更不愿意为此,伤了老顽童的心,即使在快递不发达的当时,我每个月都会收到她上个月寄来臭鸡蛋。
高考越来越近。
今天是我生日,想抽出一天时间回去和老顽童吃个饭。到家中却没见到她人,不一会儿她提个篮子蹒跚的走了回来。
“你干嘛去了?奶奶。”
“噢,是黑子呀。”她走上前定睛一看。
“我说你干啥去了?”我加大嗓音说。
“你上次不是说过,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我去给山神烧香,盼着你考出个好成绩。”
“每天都去?”我哭笑不得。
“今天是你生日,吃饺子吧?”
“好,我给你帮忙。”
“不用,碍手碍脚的,去歇着吧。”
知道她脾气也就没再接话,靠在门框端详着眼前自言自语的老人,满头白发,牙齿也快掉光了。
走进客厅,在吊篮里拿起一个柿子就咬了起来,发现桌子上有一张很小的黑白照片,男的带着一颗五角星的帽子,女的留了两条大辫子,笑起来的酒窝格外迷人。
“来,快尝尝!”
“你怎么不吃啊,奶奶?”
“人老了,吃的少,嘴里也没味,你趁热吃。”
我咬一口,赶紧又吐了出来。
“怎么?不好吃?”
“好,好…吃,好吃。”
为了找话题,就说起照片。原来是奶奶和爷爷,爷爷是在煤矿被大石块儿砸死的。
似乎是问到她伤心的回忆,她沉默了。看她这个样子,我又另找话题。
“奶奶,你年轻时候笑起来真漂亮,特别是那对酒窝,格外迷人。”
“啥?你说啥?大声一点儿!”
“我说,你的酒窝没有酒,我却醉的像条狗。”
“小流氓,不学好,在哪学的混账话,看我不打死你。”说着就去拿扫把。
我趴在床上偷笑,任她打,还没打两下,她就没力气了,又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
以前是怕她打,现在多么希望她能再多打两下。
我坚持把饺子吃完了。
“奶奶,我毕业出来,先给你领一个孙媳,再给您生很多重孙子,没事就打他们,给您锻炼身体!”
奶奶听到这话可乐了,一直笑个不停,这是她第一次笑的这么开心,直到永久的躺在椅子上,再也没笑出声为止,一对若隐若现的酒窝刻在了她沧桑的脸上,这脸像极了这片土地,她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的土地,凹凸不平且肥沃。
每年我生日都会带一斤饺子来看看这位老顽童,尽管它不是煤油馅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