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本书的好奇,是出于对它名字的好奇,法文直译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书的后记中,翻译家,法国文学研究者柳鸣九介绍,当这部名字骇人的小说改成荒诞话剧要在巴黎上演的时候,引起了华人的抗议。作者齐博回应说这“是一个大误会”,这是他多年前知道写有这句话的公园告示牌,“义愤填膺”,并认作是好标题,并在二十年之后用在自己的小说中。
我看这部小说之前,并没有仔细看它的介绍,以为内容与清末及民国上海租界中那枚大名鼎鼎的公园招牌上所订立的戒律,多少有些关系,以为作者至少是知晓这辱华的字句之后,那些戒律在他脑中轰鸣,才得以写作出一本书。
然而并没有。这本书完全是作者的臆语,与这块辱华的牌子毫无关系,事实上与戒律也没有多少关系。这个标题只是一种精神指示,表示要将禁忌击碎。看书中纷乱的文字,让人感觉,在写作的起初,作者的脑子已经在轰鸣,已早没了禁忌。
小说的主人公,这个精神错乱的“我”,一忽儿狂妄地称自己是绝对的“与众不同”,将还在母亲子宫混沌中的自己,夸耀为一个贤德的混蛋;一忽儿进行自我剖析:“我呢,鬼得很,装作乖宝宝,我不会哭”……“儿童是示弱之王,我是王中之王”,他并将这欺骗视作自己成功之路途的钥匙——“这功夫我练了一辈子,使我攀登许多阶梯”;一忽儿,他又描述起自己癫狂的父亲,要求他们即便在冬日,也脱了衣服出去做困难的操练……
这些地方的语言之无序,仿照大脑思维散乱时的无序感,有时主人公像作诗一般将自己比作在时光之河流里飘荡的无重量的鱼漂,狂人一样单枪匹马抵挡“自然界的暴力”,有时候煞有介事的呢喃出许多仿佛有启示的语录,比如当“发现任何安逸发出腐臭时,我便竭力将其丢弃。”
但就如“我”的欺诈本性,这些语言很快飘散在那些不知真假的童年事实里。描述到少年生活时,混乱的思维宣泄稍稍收敛了一些,在二战中逃难的映像清晰地写出来,比如1944年6月6日上午10时,邻居扎布洛太太衣冠不整,露着乳房,到“我”的家中宣告诺曼底登陆成功。而家人和这位邻居一起疯癫地庆祝,虽然这场景描述得既丑陋,又魔幻,但那种兴奋感是从混乱中表述出来了。又比如,当贝当元帅宣布投降,从一战中走过来,充满国家荣誉感的于絮尔婶婶受了心灵的重击,“眼睛红了,鼻子堵了……一言不发,不喝汤不喝水”,不一会,这位胸部丰满的女士上楼去,随后一声枪响响彻整个客栈。就这样诞生了一具悲壮的无头尸。
但这些战争里的真实细节,有时候又模糊在“作者”一种自我厌弃,并且对世界毫不相信的情绪中,语言总是故作的浮夸,比如他描述父亲强迫子女们的艰苦的晨练:“向前旋转,向后旋转,上身夹在两腿间,大腿交叉,然后重新向后旋转,朝前跳两步,第三步做腿部平衡,往下蹲直至面朝地匍匐……蛙式平衡……绵羊式平衡……匍匐成蛇状……”
这部作品就和这样的描述一样,动作的启动与停止是真实的,而过程的描述是虚夸以致偏执的。在书中所描述的“我”的想法中,许多的龌龊、不耻、绝望与虚妄是真实的,但这都是作者的精神私处,倘若直白地露出,会让人觉得不知所谓,恶心且十分无趣。所以必须若隐若现地示人才不致成为精神的哑弹。作者选择以一些看起来好笑的布条将这严肃的私处遮蔽起来,并癫狂地舞动文字,喷射出来。如他在书前的“告读者”中所说:“这玩意儿出自我的肺腑,好似分娩,痛苦不堪。”
本书作者齐博虽然主业是律师,但他写作了《塞利纳传》,对这位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作家做过深入研究。塞利纳写过《茫茫黑夜漫游》,被认为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运用新写作手法,“使得法国及整个世界文学走向现代。”他的小说中弥漫着悲观情绪,他创造的角色不断体验失败、焦虑、虚无和无力。
不知道齐博是否收到塞利纳的影响,他自己未曾说过。但《去他的戒律》过于精神,过于“去他妈的戒律”了(小说最初在《世界文学》杂志发表时,译者给编辑部建议的译名就是“去他妈的戒律”,但被洁净化了)。最后的结果,给人感觉一种超出了小说的失控,确如作者所说——
“这是一部诗选般的作品,既包罗万象又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