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五台山的姑娘想剃度修行,师父却让她下山去!

文 | 青禾(人物速写本主笔)

很多年后,当兰若泡上一杯清茶,在袅袅茶烟中,思绪常常会回到在五台山见到尼师的那个遥远的早上。按她的话说,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人。这“漂亮”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而是清雅、出尘,且不止一个人,是一批,集体亮相。

当尼师们整齐地走过,风吹起她们海青色的僧衣,悄无声息,一切都显得安静、恬淡、不著尘埃。而当时的兰若烦躁压抑,前路茫茫,她似乎在寺院里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感动莫名。在她之前的生活中,充斥着的关键词只有两个——“生死”和“挫败”。

兰若的爷爷是茶商,二十六岁便客死异乡;姥爷被抓了壮丁,二十三岁战死沙场;小她三岁的妹妹,亦在两岁时因病夭折,那天正是兰若父亲的生日。十二岁那年,病魔又缠上了自小体弱的兰若。

她在抢救室昏迷了过去,醒来时感觉气不够用,能呼不能吸,只能焦躁地不断换着姿势,或躺卧或坐起,一刻不能停歇。病一直不能确诊,血检尿检无效,医生为她做了骨穿,通过穿刺骨髓并提取骨髓来进行化验。深夜里她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呼吸急促,急促到窒息。不久同病房得了白血病的孩子死去了,无边的绝望笼罩着她。

很多时候,兰若只能在医院住着,不吃药,不打针,不去上学,看着自己的病以及别人的生死别离。一段时间过去后,她的病不治而愈。后有反复,一位中医见了,说是胃胀,进了凉气的缘故,一针扎在胃上之后,从此病不再犯。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接触到了过多的病痛和死亡,我很难像其他小孩一样为了一颗糖果而开心。很多东西从小在我心里留下了悬疑,比如人过世之后的去向,我只有很多的问号,但我并不知道答案。”兰若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没有太多的沉重,少年时代的无边苦海,如今已变作了殷殷福田。

告别病痛不久,兰若进入了高中时代。文理分科时,本来喜欢文科的她,因那个时代的惯有逻辑是“只有笨人才学文”,于是出人所料地选了理科。结果高考失利,当她嚎啕大哭时,大家都以为她在为落榜而伤心。

“其实我是在为自己的华而不实懊悔,这件事给我的启发,就是要忠于真实的自己,很多时候我们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眼光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醒悟后的兰若复读学文,准备考自己喜欢的艺术院校文学系,却在黑色的七月再次落榜。母亲让她去上一所大学的外语系大专班,她却认定了自己要搞艺术,于是不顾父母反对,再次退学复读。

没有了家人的支持,兰若在专注的学习中体验了真正的孤独。在一本小说的扉页上,她曾看到过一位日本禅师的话:无论你与人相爱时,还是你与人死别时,你都是一个人。对于这种一个人的体验,她刻骨铭心。然而命运又一次跟她开了玩笑,尽管文化分考了第一,但由于专业成绩不在前列,她再次落榜。这一年的九月,小学都已开课,兰若却无所适从,母亲也因此病倒,三个月不与她说一句话。

少年兰若无路可走,徘徊在奔溃的边缘。其间她的一位姨妈建议她去离家乡太原不远的五台山散散心。正是此次五台山之行,兰若的人生真正地转变了。

多年以后,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第一次去到普寿寺,见到众多尼师们的感受。“我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常人的生活,以前觉得大家都要按照这个社会的既定规则排队,排队长大,排队挤独木桥,排队找工作,排队恋爱,结婚,女人还要生孩子,以后就要老,要病,然后死去。见到尼师们后,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有人可以不这样过,她们以另一种方式,过得宁静安然。”

接下来的三个月,兰若住在寺里的客房,感受着修律的比丘尼们那日日夜夜的苦行。她们平素沉默端肃,温和敦厚,感恩惜福,亲和又自有威仪。长期的耳濡目染,使得兰若心中那些自小留下的疑惑正在慢慢解开,压抑也渐渐舒缓。

当数月后电影学院的老师打来电话,希望她到北京再考学一年时,她心中动摇了,小声对师父说,我愿意留下的。师父却笑道,“孩子,明天就下山去吧,免得父母担心。不要抱怨,管好自己。”次日兰若下山,并在心里发了一个愿:若能考到北京上大学,便要将北京所有的寺院全部拜一遍。一年后,兰若被北京电影学院录取,她果真用了五年时间,访遍了北京地图上所能找到的每一座寺院。

毕业后兰若进入某著名卫视做编导,得以有机会常常到各地去拍片子,出外旅行的时间也多了。1992年,兰若在法源寺皈依,师父详细讲了三皈依和五戒。当师父问道“不饮酒,汝今能持否”时,她沉吟了,生性豪爽的她,其时尚不能戒酒,于是那一年,兰若只受四戒,在酩酊中行走于山门之外。她又发了一个愿:凡是自己足迹到过的地方,当地的寺院都要逐个参拜。多年以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

而在拜佛途中遇到的一些僧人,常常给她醍醐灌顶的启示。一次与两位师兄去普陀山,偶遇一座破败的塔院,三人皆不知所为何塔,正疑惑间,一个声音突然传来,“这是多宝佛塔。”循声望去,院门边坐着一位邋遢的僧人,头发很长,胡子拉碴,僧袍上油腻不堪,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另两位师兄寒暄几句,进院拜塔去了。剩下兰若,皱着眉鄙夷的问道,“师父你从哪儿来啊?”“五台山”,师父抬起头,露出非常洁净明亮的笑容,“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她一愣,说不知道。那僧人看着她,笑道,“四月初四,文殊菩萨的圣诞啊。”交流过程中,僧人一直飞快的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她好奇问道,“师父你写什么啊?”僧人把本子放平,说你自己看。兰若凑近了,才发现本子上满篇写着的都只有四个字,“无垢文殊”,她当下被震住。“无垢文殊是文殊菩萨的五种化身中的一种,正是我的分别心太重,文殊菩萨才专门来教化我。因为我自己心中有诟病,才会对表象肮脏的东西产生厌恶,若心中无垢,眼中自然洁净。”

给兰若印象最深的,却是天台山遇到的一位有趣的和尚,此人原是木匠,曾四方寻访高僧,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过如此”。他于瀑布边建寺,筑茶室,平素的客人多是山里的孩子,常与孩子喝茶于室中,喝得尿急了便推窗解决,他乐意做孩子王,问故,答曰,“孩子真,成人假。”此僧一年理发一次,长发虬髯,行为放诞。在路上只与两种人交谈——流浪汉和神经病,因为他们互认为是同类。他爱捉弄那些势利小人,曾有豪阔之人请他到大饭店吃宴席,保安因他穿着不整,不让进门。他便笑笑,自在街边等候。待宴请他的老板四处找他时,保安才发现他竟是这些上层人物的座上客,赶紧换了笑脸赔罪,但他无论如何不肯进门,直到饭店经理出面,和尚才说,让这个保安背我进去好了。兰若曾有幸与他吃茶,聊些禅机,听其事迹后,深悟此人表象疯癫,却有着无染的感情,无染的知见,无染的心田。自此处世更豁达了几分。

学佛是兰若生活的一部分,也深深地影响了她的工作。在担任《中国人口》栏目编导之初,她看到一则十二个计生办工作人员收养孤儿的新闻,正跟佛教义理相通,于是依此为背景,拍摄了纪录片《12个爸爸妈妈》,发起人是东北某地计生办徐主任,他联合十个女工作人员和两个男工作人员,收养了一位孤儿,每人轮流负责照顾小孩一个月,1月妈妈,2月妈妈,三月爸爸……他们不仅要捐钱,还要付出父爱母爱。这部纪录片获得了当年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专题节目一等奖。当时去拍摄时,兰若还记得自己对那位徐主任说了一句话:“不要过度的追求完美,这样您会很累。”

事隔几年,这位徐姓主任患上了乳腺癌,而她当时第一个想起的人竟是兰若,和兰若的那句话,于是她来到北京治疗,并想方设法找到了兰若。“我带了一本注了音的《地藏经》去医院看她,那时候她的父亲已经去世,而她自己也很低落恐慌,我就让她发心念《地藏经》,每天念一段,三天念完,并回向给父亲、自己和受难的人。她们家乡习惯吃海鲜,我告诉她不能再吃了,但是那种病一定要喝鲫鱼汤,我就建议她去超市买冻着的,然后再放生一些动物。后来她的乳腺癌竟治好了,全家从此都学了佛。”兰若回忆着这位因工作而结识的朋友,“这也是她自己的佛缘吧。”

现在兰若专职做编剧,有空便写写文章。2004年,她陪父母再次皈依,这次她没有在酒戒上犹豫,五个戒,大声回答,“我将终我一生来守护之。”此后她不再喝酒,喜欢饮茶。原来的愤世嫉俗和爱走极端都得以逐渐修正,心肠变得坚忍、宁静,并且能经常反省,改正自己的诟病。

“如果我变好了,那是我学佛所得;如果我还有劣根,那是我学佛还不够究竟。”兰若在所著的《莲花次第开放》一书中写道,“人生在世,地理上也许我们知道自己在哪里,但精神上,我们常常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我们需要一种信仰,让流浪的心得到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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