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风的,那就去飞翔吧——读《额尔古纳河右岸》有感

一口气读了两遍《额尔古纳河右岸》,这个故事带给我的悸动仍然没有平息。掩卷,耳边久久回响着的是梁静茹的一首老歌——《属于》。

看《中国影像方志》黑龙江嘉荫篇的时候,鄂温克族男女老少在满天繁星下跳起斗熊舞的片段给我带来了深深的震撼。这个场景在小说里描述过很多遍,无论是庆祝婴儿新生、迎接远方来客,还是犒劳猎物丰收,亦或是祈祷灾难过去,人们都会围着篝火尽情舞蹈狂欢,从天光暗淡的黄昏,一直跳到星光和篝火也暗淡下来。他们的歌声清越,像风儿掠过枝桠沙沙作响,他们的舞步轻快,像风儿吹拂林梢摇曳生姿。我想,这是一个属于风的民族。

属于风的,那就去飞翔吧。

鄂温克族的独特葬俗,叫做风葬。把逝者放置于高高的树杈上,这样没有外物遮挡的身体,能最直接感受到林间穿梭的每一缕风,能沐浴在日月的光华之下,能在夜晚看到闪烁的星空,能与树梢间跳跃的灰鼠亲密接触。他们相信,等到骨头腐化从树上掉落到泥土里时,可以开出绚烂的花朵。这种葬俗,从女主人公的口中娓娓道来,像最温柔的呢喃,多情又浪漫。

“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是农耕社会的我们无法想象的。《道德经》说: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居无定所、身无长物,就像在人世间流浪一样,使我们感到恐慌。我们毕生为拥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营建一个安定的家而努力奋斗,对于搬家,有着天然的反感和畏惧,因为安土重迁是我们的祖先刻在骨血里的记忆。

对鄂温克族牧民来说,他们的人生岁月里,永远在频繁地迁徙。他们驯养驯鹿,决定了无法在某一处长久停留。因为驯鹿只吃山林里的青苔和石蕊,宁肯饿死,也不碰干草和饲料,当营地附近的食物减少,就到了搬迁之时。我有时候想,驯鹿就是鄂温克人的负累啊,因为要照顾他们的习性,人们无法下山享受现代生活的舒适便利。但是小说里的一段描述,让我瞬间消除了这样的想法。女主人公说:“我们的驯鹿,夏天走路时踩着露珠,吃东西时身边有花朵和蝴蝶伴着,喝水时能看见水里的游鱼,冬天,他们扒开积雪吃苔藓的时候,还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红豆,听到小鸟的叫声。”多么美好的一幅画卷,说的何止是驯鹿呢?

这是一个神秘而原始的民族。萨满文化是鄂温克人的主宰,因此,小说通篇弥漫着浓厚的宗教色彩。文中两任萨满,是这个故事里最可歌可泣的人物。萨满具有上天赋予的神力,通过跳神,能够驱赶病魔、护佑族人。然而神力并不意味着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救赎每一个生灵,都要有另一个生灵为之付出代价。尼都萨满放弃了爱情,孤独终生,妮浩萨满割舍了亲情,失去了四个孩子。而他们明明知道付出的牺牲有多大,仍然守护着氏族,拯救着陌生人,甚至是坏人,这是人性的包容与善良,是跨越种族、超越生死的大爱。

小说告诉我们,大自然从来不会让人无度索取。想要得到,必须有所付出。因为众生平等,万物有灵。无论是人类、动物、植物,都同样活得有尊严。捕获了猎物,要为亡灵超度,接羔和锯茸,要举行仪式去感恩,祖辈传下的火种,要虔诚地供奉。学会与自然和谐相处,这是对生命的尊重、对信仰的坚持,也是对自然的敬畏。

鄂温克人享受着大自然慷慨的馈赠,同时也承受着大自然残酷的折磨。瘟疫、雪灾、猛兽,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族人的生命,在部落上空笼罩着阴云。然而,真正打破鄂温克人宁静生活的是什么?我想,不是野兽的威胁,不是暴烈的天灾,不是部落的冲突,也不是战争的炮火。是人类对森林资源不知餍足的开发,在不断压缩着他们的生存空间。过度的索取必将遭到反噬,一场滔天的山火,吞噬了鄂温克人的栖息地,也让山外的建设者明白了这个道理。平复大自然的怒火,使森林重归平静,到头来还是鄂温克人民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福兮祸所伏。

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显得如此渺小。夏日的一场雷电,冬日的一场暴雪,都能轻易夺去健壮的生命。恶劣的生存环境里,鄂温克人很难寿终正寝。在应对种种灾难的同时,人们也看淡了生死。这本书里描述了太多的死亡。有人曾吐槽说,这是一本“离奇死法大合集”。我想,他一定是没看明白,死亡背后的自然规律。女主人公说:“我已经说了太多太多的死亡故事,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每个人都会死亡。生命就是这样,有出生就有死亡,有忧愁就有喜悦。”新生命的诞生总是相似,旧生命的衰亡各有各的结局,新旧交替间,一个民族百年的变迁就这样徐徐推进。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这是《额尔古纳河右岸》开篇的第一句话。这本小说通过一个90多岁的鄂温克族老太太的自述,描绘了这个民族在20世纪的一百年间的沧桑巨变。

进入新社会,他们生活的地方有了党委书记,有了乡长,男主人公把代表氏族酋长身份的长发剪去,人人成为了社会主义新猎民。女主人公打趣他:“是谁废了你的酋长之位?”男主人公想了想,回答:“是光阴。”光阴,模糊了一张张鲜活灵动的面孔,吹散了一曲曲苍凉动人的歌声,掩埋了一个个爱恨交织的故事,也淡忘了一段段复杂浓烈的情感。

鄂温克,在他们本民族语言里,意思是“住在大山林中的人们”。他们属于森林,属于山川,属于春天穿林的鸟儿,属于夏天流淌的清泉,属于秋天林间的落叶,属于冬天厚厚的雪原,属于大兴安岭茫茫的山峦,属于额尔古纳河流域的沃土,唯独不属于城市。

然而,在命运的滚滚巨轮下,民族的式微,没有任何人力能够阻挡。男主人公说:“该走的总是要走的,在时代的车轮上我们无法选择。”其实何止是一个弱小又落后的民族呢?总有很多悠久的历史在人类文明进程中被碾成齑粉,也总有很多古老的习俗被时代的洪流冲刷殆尽。

梁实秋在《雅舍小品》中谈到:“如今原子笔、签字笔代之而兴,制毛笔技术因之衰落,此后毛笔之使用恐怕限于临池了。”一语成谶。毛笔书写的不便利,早已不适应当今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了,有了电脑和网络后,笔的存在感更加减弱。而纸、砚、墨尤甚于此。工厂流水线生产的社会里,谁会日常使用需要几十道工序手工制成的文房四宝呢?它们同古法榨油、烧窑、制茶的技艺一样,成了鲜为人问津的奢侈品。时代发展总有这样那样不可调和的矛盾。

一直以来,我都在思考,古老的文明在历史进程中该何去何从,就像小说中,一个不适应现代社会的古老民族该何去何从?女主人公说:“故事总要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猎民离开森林,是时代潮流的不可抗力,因为山下有好的医疗条件,有好的教育资源,有好的生活环境,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趋势。传统工艺的没落,也是快消时代来临的不可抗力,因为费时费工的技艺,在效率至上的年代,失去了应有的价值,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无奈之处。

但是总有猎民会留在山上,守护祖辈传下的火种和驯鹿,比如女主人公和她的孙子安草儿。也总有人选择坚守和停留,守护民族传承的记忆。纪录片《稻米帝国》里有一幕让我颇有感慨,在现代农业机械的轰隆声中,有人守着自家小院,费力地使用古老的舂米机进行作业。他说,这些农具或许应该躺在历史博物馆的展柜里,但曾几何时,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引以为傲的发明,只要我还干得动,他们就不会失去价值。我们无法评价这些想法和行为是否固执、是否徒劳、是否值得,也许一切早已有答案,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我坚持的,都值得坚持吧,我所相信的,都是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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