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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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农历十月的一天清晨,忽然接到妈妈的电话,还没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感受到那种沸腾的喜悦劲儿,如煮茶时锅底翻腾起的气泡,一股脑儿滚出水面而后热腾腾的水蒸气喷薄在我的整张脸。糟糕,我躲之不及,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只能雾里看花了。
“啧啧,冬月初二之前,记得提前请假回家喝喜酒,你妹妹嫁人!按风俗,你得背着你妹妹出家门哩。就这样儿,电话挂了啊……”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电话那头传来“嘟”的一声,电话已经挂断。突然,我有种被冷落的感觉,以前老妈不是这样的。
不过听到妹妹出嫁的消息,我也由衷的谢天谢地。或许跟我妈的心情一样,我长吁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而伟大的使命似的。
一般嫁女儿父母是极其舍不得的,至少绝不会像我父母这般兴奋、庆幸,甚至长舒了一口气。
在湖南创业的那段时间,我曾结识了很多湘西客户,每次想快速拉近和客户的距离,使彼此关系升温,我都提议带他们去长沙东风影视城二楼看一场舞台剧——《神秘湘西》,其上篇地之韵有一段《哭嫁·初夜权之争》的表演就是土家族啼笑皆非的“哭嫁”婚俗。而即便是如今,在农村里,嫁女儿时娘家人仍是哭得撕心裂肺。
我以为妹妹出嫁那天老妈不会哭,可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度。
—2—
冬月初二,我背着妹妹出门,封建迷信讲究的很,不准让妹妹的脸朝向家的方向,于是乎我全程是抱着妹妹将她送入新娘车的,因为我觉得抱着比背着更容易掌握方向。
奇怪的是,见到妹妹出嫁这一幕,村里来喝喜酒的很多妇人都哭了,可我始终没有看到我妈的身影。作为母亲,这画面不免是有些伤感,我表示理解。
老妈一贯是个极爱热闹的人,没有读过几天书,但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像个大学生。她不仅人脉广,而且能说会道,说话办事皆能有理有据,雷厉风行,有点像《红楼梦》里凤姐儿的派头。妹妹出嫁前后几天,都是她的朋友来帮忙张罗,忙里忙外,这嫁女儿竟比一般人家娶媳妇还要热闹几分。
下午客人走光后,老妈邀请她的朋友和大厨们围成一桌,不知道是因为多喝了几杯酒,还是沙子进了眼,大家忽然谈起了妹妹,眼眶里都是一片湿润。我妈一直沉默。
“苗苗忽然嫁出去了,仿佛整个村子少了什么,真有点不习惯。”
“是啊,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别看苗苗不会说话,但她还真是有福气哩。”
“是啊,比正常的丫头还要有福气呢。不仅个子出落的高挑,而且脸蛋长得又好看,连我家六岁的孙子都夸苗苗今天好漂亮。”
“男孩子长得也俊,家里在镇上还有两间门面房,家境还算不错了,这辈子不说发达不发达,总之吃喝不用愁啦。”
……
你一句,我一句,老妈却一直魂不守舍似的发着呆,今个在饭桌上她不似以前那般妙语连珠,口若悬河。我知道,她肯定怕一张口,就忍不住情绪的崩溃。
我走到老妈身边,替她捏了捏肩膀,猫儿似的紧紧依偎着她,我想告诉她,老妈,妹妹嫁人了,还有我陪在你身边呢!可她依旧泥雕木塑。直至客人走完,老妈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
此刻我是非常明白老妈的心情的。
—3—
佛祖有云:夫妻是缘,善缘恶缘,无缘不聚;儿女是债,讨债还债,无债不来。
曾经安排了无数次相亲,少说也有五十个,但结果只有一个:男孩子都是被妹妹乱棍撵出大院门的。
妹妹或许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相亲,相亲为了什么,但她知道会被带离这个家,所以她奋力反抗。每次有人说给她介绍对象,她就万分恐惧,时常哭得死去活来,甚至到了晚上睡觉都不敢合眼。说她傻却一点不傻。
为这事,爸妈操碎了心。他们差不多已经彻底打消了给她继续说亲的念头,认为她这辈子恐怕是嫁不出去了,所以花了几万块钱,又在院子里修建了几间房子,准备给她以后居住,或者招赘个女婿。
话虽如此,可现在孩子这么金贵,谁会把儿子拱手给你当儿子,况且我妹妹还是智力二级残疾。真正意义上的脑残。
她的智商甚至比不上四五岁的孩子,而且不认识钱,一百块跟十块钱,对于她来说,可以划等号,无甚区别。一个人生活都难以自理。
最令人头疼的一点,除了会喊妈之外,她什么都不会说,也从没叫过我哥,六岁后,她连爸也不会叫了。
小时候家里日子过得紧巴,爸爸为了生计,去了外地工地打工,傻妹妹天天就守在旧宅子前的橘子树下,含着泪喊着爸爸、爸爸,但始终未等到爸爸回来的身影,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她便不再喊爸爸了,也忘记了怎么叫爸爸,只恨那时通讯不发达,没有电话,如果有,或许,妹妹还会叫一声爸爸。
小时我经常试图用玩具或零食来哄她叫我一声哥,可每次都以失败收场,但我一直很爱她,但再后来,将妹妹送去了学校,从那时开始,我突然变得讨厌起妹妹,因为她,总会有人在背后指手画脚,嘲笑我有个哑巴妹妹。
偶尔也会有调皮的低年级学生跑到我面前,当着我同学的面,指着我的鼻子或者脊梁,笑得前仰后翻,口无遮拦。
“你的哑巴妹妹把上课的书本都撕了,还把纸揉成纸团砸老师的背!”
“你的哑巴妹妹在教室里就直接大小便,而且不擦屁屁,没道德,没素养!!”
“你的哑巴妹妹把某某胳膊咬了,她是属疯狗的吗?”
“你的哑巴妹妹考了两个鹅蛋,不仅是哑巴,还是个傻子,你会不会也是白痴,哈哈……”……
诸如此类,比这难听的话还很多,我就不列举了。每次听后,我满脸羞红,恼羞成怒那种,也因此揍过几次小朋友。
我回到家央求我妈,求她别让妹妹念书了。我妈也理解,所以妹妹从此便在家里干家务,再也没有读过书。
长大后才进一步了解到,妹妹之所以这样,罪魁祸首是计划生育。那时第一胎生的男孩,就不准再生育了,为了躲计划生育,妹妹刚生下来就要被送去外婆家躲起来,没想到新生儿在途中可能灌了风着了凉,病倒了,高烧不退,当时请来的村医说,只有打抗生素抢救,不然就没得救了。
打针是冒极大风险的。医生说,孩子太小了,打针的话,孩子的命可以留下来,可是会有后遗症!你们考虑好,到底要还是不要这个孩子。
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又岂能说不要就不要。
妹妹长到五六岁了,竟还不会说话,爸妈带她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再等一等,可能孩子发育迟缓说话晚了点。可这一等,就到了八九岁,妹妹仍然不会讲话,这时家里不是那么贫困了,所以带着妹妹去了市立医院检查,花了钱做了一系列检查,医生下了结论:一切正常,或许十几岁后才会说话,总之,医生的忠告还是一个字,等……
爸妈也就认命了,放弃了给妹妹治疗。
有年春晚,当我们看到21位聋哑舞蹈演员表演了震撼人心的舞蹈《千手观音》,一家人感触都特别大。而我则深深的自责,或许妹妹当初能继续接受教育,会不会也能像她们一样……
有时想想,其实妹妹变成这样,我占很大部分责任,又或说我是女孩,或我比她晚一点投胎,是不是会改变这样的局面。
每次我妈都会白我一眼,骂我别犯傻了!你要是有出息,以后就去学医,得了真本事,然后把你妹妹给治好!
我当即点头信心满满的答应说,“好!我以后学医!”
说这句话时,三姑父在场,他百味俱在的冷笑道:“你家清末啊,先不说能不能考上大学,即便侥幸考上了,你们供得起吗?更别提学医了,本硕连读大概七八年,这费用你们也足够呛。”
听到这话,我满腔怒火,更何况我妈,“我家清末怎么就考不上大学了?我们家甩锅卖铁也供他上,你凭什么瞧不起人?”
“不不!我不是瞧不起人!你自己掂量掂量,你家四个人,就清末他爸挣钱,苗苗残疾,你又得顾家看茶园……”
三姑父刚才这话儿,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人,我心里感觉之难受,简直犹如蚂蚁钻心。我牢牢地记住他的一字一句,我发狠要好好学习,用成绩说话!!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考上了大学本科,不过令人扼腕的是,填错志愿,没有进入朝思暮想的医科大学。不过考上大学,而且是我们这村里罕见的第一个大学生,也值得庆贺,第一件事就是请三姑父来家里吃酒席,后来三姑来了,姑父没有来,可能没脸来,也可能是他依旧瞧不起我们家。他终究是个趋炎附势的人。
他奚落嘲笑我们家也不止这一次,简直如同家常便饭,同样也曾嘲笑我残疾妹妹嫁不出去,尤其给妹妹相亲无数次后,他常常跑来落井下石,劝我父母别在作无畏的挣扎。
人穷永远被人瞧不起。
妈妈经常在我耳边念叨:人穷志不穷,将来你一定要不吃馒头争口气,要挣很多钱,以此改变家境,改变别人对我们家的一贯看法。
从课本里我渐渐喜欢上一句对话。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
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妹妹终究也是争气的,如今她出嫁了,而且因为爱情。出嫁当天,姑姑来了,姑父依旧没来。
对呢,你没有听错,妹妹是因为爱情而嫁出去的。
她虽然不知道择偶标准,更无法理解大人们世界观,也不会张口说话、挑毛病,但她有颗不染纤尘的心灵,我想,那是世间最为纯粹的,犹如冬天的皎洁的雪花,晶莹剔透。
—4—
自从几十次相亲失败,老妈几乎已经放弃了,约摸搁浅一年光景,突然又有人登门拜访,要给我妹妹介绍对象,但遭到父母严词拒绝。可连续一周,媒人天天晚上来我家,后来男孩子的父母亲自来了,我妈更烦了。
可那双父母依旧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老妈开始妥协了,她说,让孩子见个面,让她们自己作决定吧!
我妈知道,以我妹妹的脾性,定是会把人轰出家门。
结果一如意料,妹妹见到男孩,就一如既往的反抗,头摇得波浪鼓似的,又抓又咬,死活不肯,最后将人用扫帚扫地出门!
那一次,我亲眼见了这一幕。我感觉头皮发麻,也做好了心里准备,以后妹妹这个拖油瓶要靠我来养活了。心里担子愈加的沉重。
没过几天,又有个亲戚跑来做媒儿,我妈没好意思拒绝,都相亲那么多次了,何必在乎多这一次,姑且去了,那天,恰巧我也在。
说妹妹什么都不懂,她仿佛什么又都懂。
相亲回家后,老妈问她,这个满意吗?
妹妹没有像往常那样抗拒,反而露出一脸甜蜜的微笑,看起来是羞涩的,如三月的桃花。
后来,我又带着妹妹与男孩子见面约会,我们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登上了坐落淠河边儿的寺庙——独山寺,那天,我总感觉妹妹的眼神从没有离开过那男孩子的身影寸许,可能是月老那天恰巧路过这间古陋的寺庙吧,由此摩擦出了爱情。
自此,妹妹会想念那个男孩,每次男孩打电话来,她总会从妈妈手中把手机抢过来,即便不会说话,那咿咿呀呀仿佛婴儿在诉说这世间最动听的情话儿。
—5—
“老妈,妹妹嫁人了,说到底,你还是不舍的吧?今后就你一个人在老家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舍不得也得舍,她有她的命。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活法罢了,只是这辈子,你妹妹就是受罪的命,不会说话,一肚子委屈也没处去说……”
越说氛围越沉重,我赶紧转移了话题。
“老妈,你说真的有真爱吗?”我双手拖着下巴,翘首望着窗外繁星万点。
老妈久违的露出笑容,不置可否。我知道,她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我替她说,“我相信一定有!这世间肯定有真爱。可是妈,我就纳闷儿,我什么时候可以遇到她呀。”
老妈微微动容,神秘地说了句:“你呀,婚姻未动,急不得!”
“那什么时候动呢?”我追问了一句,看着星星眨巴着笑眼,似是等待它们的回答。
老妈为了妹妹,好像已经绞尽脑汁、倾尽了所有气力,已经没有精力再来管我的婚事,过了很久,她才摇了摇头,叹气道:“我已经把你妹妹嫁出去了,至于你嘛,要么求你爸,要么靠你自己,我是不想管了!”
我“哦”了一声,然后偷偷瞄了一眼,想看看老妈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可这一眼,我竟无意间发现,原来妈妈已经有那么多白发了,而且满面劳碌困倦,瞬间觉得妈妈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逝水不停,行孝不等啊!
我攥紧了拳头,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让老妈操心了,我已经让她失望过很多次了。
冬月初四,妹妹回门省亲,按着我们这边农村的习俗,一大早在我家吃过饭,然后又赶去了妹夫家。
院子内,妹夫家院里,有一棵挂满红彤彤柿子的柿树,柿子挂在枝头如同装扮的一盏盏火红的灯笼,随风摇曳,好不喜庆。
此刻,两个家族汇聚一堂,其乐融融。别问是劫是缘。
都说男人不结婚永远不会成熟。在看一看妹妹,她也仿佛瞬间长大了:她从抽屉里翻出了婚纱照相册,一页页翻给大家看。饭后,她还给我们每个人都端来一杯杯碧绿的茶水。
恍惚间,我竟觉得妹妹和正常人一样。甚至,有时觉得她比我们正常人更加良善,更加真性情。反而有时觉得我们倒是一种病态,狡猾,谎言,冷漠,虚情假意……
犹记得,这么多年来,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她总是翻箱倒柜把所有零食找出来,拿给小朋友吃,无论老妈怎么提醒她,怎么把零食藏起来,来了客人,她依旧一如既往,热情,无私,也无论藏的多严密,她总能找到。
仿佛天生乐善好施。
再比如,别人家的闺女都养尊处优,五指不沾阳春水。可我妹妹风吹雨淋,各种农活都干得来。而且,农忙时,她经常顶着太阳帮老弱病残的邻居干活而晒得黢黑,回家后还要挨老妈一顿暴打,可她依旧改不了乐于助人这毛病。
她格外喜欢小孩,所以经常主动去帮别人照看孩子,有些孩子十分泼皮,妹妹常常被揪掉一撮头发,脸也经常被抓伤,穿着新衣服出门,回来后莫名其妙多了几个窟窿,可她就是一副好脾气,从不对小孩发火,依旧笑脸相迎,继续哄逗小孩。
仿佛天生尊老爱幼。
我想,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妹妹出嫁时,那么多人流下不舍的眼泪了。
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我妹妹最终能遇到她的另一半。
带着爱,我再次出发回城了。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如今已十分宽广,忽然路边有一排柿子树闯入眼帘。我想起了妹妹,眼泪也不自觉地在眼眶里打转,原来我也舍不得她。
我打开朋友圈,发了这首姑且称作诗的打油诗:
冬月百木瑟凋零,行客踏霜吟。
谁家灯笼红似火,暮色未降临。
九曲十八弯路里,吾妹远嫁亲。
一院彤红引宾至,入座开怀饮。
一碗分家饭,从此隔山林,
双亲,双亲,泪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