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

奶奶已经年过八十了,身体还不错,前几天看到哥哥在朋友圈发的照片,奶奶还跟他们一起在地里收花生呢。

大概十几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父亲、叔叔和三个姑妈就一起商议决定,爷爷奶奶吃的粮食由父亲和叔叔提供,零用钱则由三个姑妈来出,他们自己平时种一点菜,生活应该就无忧了。在我们那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里,老人们都非常羡慕爷爷奶奶,都说他们养了一群孝顺的儿女。因为在农村,养大了七八个儿女的老人,到老了病了没有一个儿女肯照顾的比比皆是。

并不是爷爷奶奶运气好,实在是奶奶的与众不同。虽然有儿女的赡养,但爷爷奶奶从没停止过劳动,他们依然种几亩田,直到前几年爷爷精力不济才放弃,只伺弄一块菜地。奶奶的菜地伺弄地非常精致,沟垄整齐,没有一棵杂草,每个土块都待在它们该在的地方,菜们也长得整整齐齐,好像等待首长检阅的士兵。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不用说,看到奶奶的菜地,就大概能懂得奶奶的为人了。在我二十几年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看到奶奶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发脾气的样子,她大概是没有发过脾气,可是一个人怎么能不发脾气呢,这是多么难得!奶奶是我见过的最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她一直活得那么优雅从容。

奶奶读过几年书,十几岁时她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她和妹妹艰难地生活着。在那个年代,将近二十岁的大姑娘还没有婆家,是要被人耻笑的,奶奶相貌身材都不差,人也聪慧,但没有媒人上门也只能暗自垂泪。后来是她的姑妈看不下去出面做媒,那位姑妈婆家的侄子——就是我爷爷,在当时也属老大难之列,家里穷,兄弟三个,从后来的情形可以推测出当时他们找老婆的难度,我的二爷爷和三爷爷都是入赘到没了丈夫又拖着几个孩子的寡妇家里。

奶奶一嫁过来,太爷爷就跟小夫妻俩分家另过,因为他还有两个未成家的儿子。孩子们一个一个地相继出生,每一张嘴都是负担,那是全村劳动力一起出工挣公分的年代,夫妻俩一年到头勤勤恳恳劳动,奶奶还担任村里的妇女主任,任劳任怨,可每到年终结算,还是无法让孩子们吃饱饭。

现在的我们是无法体会到的,那个时代,所有人都是一穷二白,因为根本没有别的经济来源,田地都是集体的,种什么庄稼都是上面决定的,个人只能服从安排。田地就那么多,每个劳动力每天最多十个工分,劳动力多的人家可以吃饱饭,劳动力少孩子又多的家庭就只能经常挨饿了。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奶奶就想方设法挖野菜来对付。我爸爸至今都不吃红薯和豌豆,他说小时候吃得太多了,有时候一连半个月顿顿都是这些。他放学回到家,一边哭一边吃着,因为不吃就只能饿着肚子去上学。

奶奶后来多次感慨,那时怎么那么穷呀。我大姑妈是家中老大,两三岁时就开始带弟弟——就是我父亲,她没上过一天学,父亲大概因为是男孩的缘故,上学了,读到高一,家里交不起学费,老师便不发书给他,厚着脸皮蹭同桌的书读了大半个学期,终于熬不住辍学回家务农了。二姑妈和叔叔也没读几年书,最小的姑姑读到高中毕业,那时家里条件虽有了改善,但也付不起大学学费。奶奶多次满怀歉意地对我们说,无法供孩子们读书上学,是她无能,可见她是很注重教育的。

小时候经常看到奶奶趴在装衣服的箱子上面写信,那是写给她远在辽宁的妹妹的,那时候还没有通电话。我便问她原来上学读到几年级了,她说是四年级,我又吃惊又羡慕,因为我已经读到五年级了,还从来没有写过一封能寄出去的信呢!

大概是我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每到逢年过节或者爷爷奶奶生日时,姑妈们全家都会来,她们都嫁到了附近的村子里,走几分钟就过来了。奶奶喜欢热闹,她会做一大桌子的菜来招待大家。小孩子们是没有资格坐到桌子边的,我们都端着碗夹了菜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吃。奶奶通常都用大沙罐炖一只鸡,盛一大碗到桌子上后,沙罐里还会剩下许多,她就用勺子舀到孩子们碗里,每人一勺。这样的次数太多了,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奶奶是先把鸡肉舀到哥哥和四个表哥的碗里,最后轮到我的时候,只剩一些汤了。

我颇有些愤愤不平了,当时就偷偷流了几滴眼泪,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孩吗?“重男轻女”这个词出现在我的脑海,我父母对儿女可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甚至对我更偏爱一些。我跑回家就对母亲控诉奶奶“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我说她不也是女的吗,以后再也不吃她的饭了!母亲只当是小孩子闹脾气,并不当真,还开玩笑的把我这些话说给奶奶听了。

奶奶却认真了,没过两天,她说做了好吃的喊我去她家吃饭,我的气还没消当然断然拒绝了,她等了许久,看我没去,盛了一大碗送到我家,最终我还是吃了她送来的菜。之后的每次家庭大聚餐,我注意到奶奶给孩子们舀菜的顺序改变了,我总是排在中间的位置,再不是最后一个了。我的“知错就改”的奶奶,我慢慢“原谅”她了。

之后几年,叔叔和两个姑妈都去武汉发展事业了,哥哥和表哥们也远在外地工作或求学,家庭大聚餐渐渐地少了,奶奶偶尔做了好吃的菜,都是由我一人独享,母亲开玩笑地问我,觉得奶奶还重男轻女么,我红着脸不说话。

奶奶非常爱干净。任何时候她的屋子里都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她的人看上去也总是一副清爽利落、朴素大方的模样,不像村里其他的老妇人,一上了年纪就懒散邋遢、披头散发、开襟敞怀。

偏偏我母亲是那种大咧咧的个性,不爱收拾房间。再加上平时又忙着干农活做家务,就更顾不上了。奶奶就经常来家里帮忙收拾,她不是那种爱唠叨的老太太,顶多对我们小孩子埋怨两句。麻利地收拾完屋子后,她又去厨房揭下炒菜的大铁锅,那时候我们做饭用的还是烧柴禾的土灶,炒菜的锅还要用来烧热水,因此铁锅非常大。她费力地把大铁锅搬到厨房外面,先拿铲子用力地铲去粘在锅底的黑灰,然后用抹布认真地擦洗。她做这些事时,母亲一般都不在家,只有我在旁边看着偶尔给她帮忙,我爱收拾的习惯大概来自于那时。晚上母亲做饭时,一旦烧的旺盛的火苗透过锅边的小洞探头探闹,母亲便苦笑着说:“你奶奶又把我的锅洗破了……”

奶奶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夏天的夜晚在山坡上乘凉,冬天围在火炉边烤火,这样的时刻,都是奶奶的故事陪伴着我们度过。她讲得绘声绘色,那些鬼怪狐仙的形象浮现在我们眼前,以至于我常常害怕地问她:“真的有白毛怪吗?”

奶奶还有一双巧手。我的亲戚们的皮鞋里可能现在还垫着奶奶亲手缝的绣花鞋垫呢。她经常来找我借笔,我便待在一旁看着,她灵巧的手拿着笔在纯白的鞋垫上随意画上几笔,几枝姿态各异的花朵便跃然而出,令我惊羡不已,而上过几年美术课的我却画不出。然后她挑出几种颜色的丝线,就开始绣起来,那颜色搭配得也恰到好处,鲜润活泼而又不俗气。亲戚朋友们每次来,都要向她讨几双去,看着空空的针线篮,她脸上显出开心满足的神情。去年我回家去时,她请我帮她穿针,说年纪大了,眼睛越来越不济了,手也慢了。

奶奶还精通一项颇有神秘色彩的技艺——用我的家乡话音译过来叫“立柱”。凡是家里大人小孩有个头疼脑热,病症来得突然而又蹊跷的,便由奶奶立柱来“治疗”。

有一次我从外面玩了回来,突然头疼得厉害,且只有右半边的头疼,妈妈便把奶奶找来。奶奶仔细地询问了我出门去了哪些地方,有没有经过哪片荒野或坟地。等我回答完她便拿出一个鸡蛋,轻轻地变换不同的角度让鸡蛋立起来,同时嘴里还念念有词:“是某某(逝去的某位村里人)摸了我孙女的头吗……是你就让鸡蛋站起来,我晚上给你烧纸钱,求你保佑我孙女健康平安……”倘若鸡蛋不肯站,说明不是这位亡魂,奶奶的念叨就又换一个亡者的名字。等到奶奶念到第三个名字的时候,鸡蛋神奇地站住了,奶奶便交代妈妈天黑后朝着某方位上香烧纸钱叩拜。

过了没多久我的头就不疼了,在小孩子的眼里,奶奶刚才的行为简直像神仙一样高深莫测。后来我长大了读的书多了,知道这属于封建迷信,不可完全相信,但它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反而治疗好了家人的很多小毛病,所以我对于这些并不反对。在儿子一岁多我带他回娘家的时候,晚上睡觉他好几次突然惊醒然后大哭,第二天我请奶奶来立柱,之后的几晚儿子都睡得很好。我由衷地感谢奶奶,虽然我受过高等教育,但这并不影响我相信奶奶的神秘技艺。而且奶奶也并不像那些把自己弄得古里古怪的神婆,装神弄鬼骗人钱财,村里经常有人来找她立柱看病,她总是乐意帮忙,却从不收钱。

奶奶的善良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养鸡,所以总有些劁猪和鸡的手艺人来,还有一些炸米花或挑货郎担的人,他们通常都是远道而来,到了吃饭时间,奶奶就会把他们请到家里,想方设法做点好菜来招待人家。大家都称赞奶奶是个好人,然而人性本恶,有一次奶奶留一个手艺人吃晚饭,吃完饭那人央求留宿一晚,奶奶答应了。谁知那人第二天一早就溜之大吉还顺手牵羊拿走了家里一样东西,一向温和的爷爷这次发了脾气。从此奶奶只敢留人吃饭,再不敢让陌生人留宿了。

我时常会想,如果奶奶这样的人才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或者干脆晚半个世纪出生,绝对会是优雅干练迷人的女强人一枚,而不是乡间的一位普通农妇,不过那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去年夏天回家时,正碰上村干部来通知爷爷奶奶去登记领取国家发放的老年补贴款,村干部走后,奶奶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感慨:“你看看,现在这时代多好啊,农民不用给国家交钱了,国家反而要给我们钱,真是……我们都不舍得死了……”说得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我亲爱的奶奶,只愿您永远健康平安享受天伦之乐,我盼望着每次回家都能吃到您做的美味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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