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开始住校,还是本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取的那所著名初中。
像古时科举中榜了一样,小学班主任惊讶地看着我:“这真是杀出的一匹黑马。”
爸爸妈妈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们的同事纷纷恭贺:“你家女儿考到这么好的学校,教子有方啊。”
只有外婆疼惜我:“这么小就离开家,住校去了。”
在我的记忆里,有个学期比其他学期都开学早,正月十二就到校报到,并进入了正常的上课。第三天,下课回到寝室,依依的妈妈正带着她出门,看见我进来,依依高兴地告诉我:“我们家去吃元宵了。”我眼巴巴地望着她们亲昵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邢亦然,田园也被她们的妈妈牵手出了寝室。
我到食堂胡乱吃了几口饭,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寝室,田园最后出门时说的那句话:“凌子,我们先去了,你等你妈妈来。”
可我知道,妈妈不会来了。
我跪在上铺的床上,呆呆地望着宝蓝色的夜空。氤氲而成的黄色月亮,怎么看,都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切割成的无数碎片,勉强拼凑而成。我不愿直面这月色,把头埋进绵软的枕头里,深深吮吸,吮吸那隐约可以感受到的家的味道,泪水被枕头吸取,湿了一片。
我的妈妈不会来了。我双脚泡在满盆的热水里,任月色将思绪浸染,飘向远方。
标志着物质生活改善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元宵节灯展是城市喜庆祥和的形象展示。十里长街,灯市如昼。吉祥兔子点缀在大型花灯周围,各种古老的传说故事也被做成精致的灯饰,闪烁其间。
我的妈妈和大姨陪着我外公、外婆徜徉在各个展区。外公虽已中风,但这样壮观的灯展也是此生初见,所以,他拖着步子仍然兴意阑珊。
大姨拿着120海鸥相机给外公外婆拍照,给妈妈拍照。在一处桃花灯展前,低头聚焦的大姨发现,对着妈妈的镜头里,有一个男孩子也拿着一部120海鸥相机对着妈妈拍照,还不停地变换着角度。好奇的大姨就势上前请他帮忙拍个四人合影,男孩却不要大姨递给他的相机,说:“用我的相机给你们照吧,今天我带的胶卷多。”
男孩很体贴,不但给外公外婆拍了一些合影,还给我妈妈和大姨拍了一些合照,并乘此向我妈妈要了联系地址,说是把照片洗出来后寄给妈妈。
可半年过去,我妈妈披一身上弦月色,走进弯弯的下弦月,又迎来温润如玉的满月,仍然没有收到男孩寄来的照片。外婆看着在阳台上浸满银色月光眺望远方的剪影一样的我妈妈,劝慰道:“忘了拍照男孩吧,去见见这一个小伙子。”
我妈妈收回视线,看着蹒跚碎步在客厅的外公,像是宽慰外婆,又像是给自己一个笃定,喃喃自语:“他会出现的,就像上次出现在相机镜头里一样。”
秋天,街边的梧桐开始叶黄。我妈妈工作的博物馆里,红的枫叶,黄的银杏,落英缤纷,丝丝缠绕,点点滴滴。熙来攘往的观光客,在这个收获的季节,为心灵的舒畅,纷纷走进历史隧道的展馆,品战国玉器,瞻西汉古尸,看越王勾践剑,赏远古编钟乐声。
这一天,作为讲解员的妈妈,接到了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接待台湾女作家斯瑶,为她参观博物馆,担任全程讲解。我妈妈兴奋得把每个展区的讲解词温习一遍,想着通宵达旦、熬红眼睛看她写的爱情小说,现在要亲自为她担任讲解,那份自豪,油然而生。
讲解的过程,妈妈情绪饱满。写了这么多畅销小说的斯瑶,神情专注不漏过一句解说辞,那份虔诚,那份对历史的尊重,让本就气质出众的斯瑶,更加熠熠生辉。我妈妈被她感染,讲解得声情并茂,超常发挥。参观结束时,我妈妈被作家轻轻握住双手,温柔的语言虽不是标准的普通话,却格外暖心:“谢谢你辛苦的讲解,谢谢!”
博物馆的大门外,馆里相关的领导,我妈妈接待部的主任都排成一字,合影留念。九月开学季,门口等待检票的学生也围成一团,因为他们发现了正在拍照合影的人里面,有他们喜欢的小说作家斯瑶,听到叫声的带队老师也拿起相机,按下快门。
最后,应我妈妈请求,作家和我妈妈单独照了一张,博物馆照相师傅一声“OK”后,学生中的带队老师却还在对着她们拍照。她俩礼貌地站在原地任他拍摄,倒把带队老师弄得不好意思,他从镜头里抬起头来,正准备说点什么,我妈妈和那个带队老师眼神相撞,两个人都惊呆了:“是你?怎么会是你?”
囿于作家在场,馆领导在场,他们来不及多说,我妈妈随大家和作家告别,带队老师领着学生检票进馆。
可这一声“怎么会是你?”的惊叫,把过去了半年多的元宵灯展上的缘分,再次续了起来。
两天,只过去了两天以后,拍照男孩,也就是那个带队老师追到博物馆,找到了我妈妈,把元宵节的照片和这次在博物馆大门前的照片悉数摆在了妈妈的办公桌上。看那灯展中各种姿势的相片,虽显不出五光十色,但星光闪耀下,人人愉悦的心情跃然“纸”上。外公、外婆、大姨和我妈妈的合影,作家和我妈妈的合影还被放大成了七寸照片。
男孩的细心再次让我妈妈欣喜不已,而男孩却反复说着:“对不起,我把地址放在相机盒里弄丢了,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到你。感谢老天有眼,让我在博物馆门前又碰到你。”
月老就是这样的吧,对于看着彼此心跳加速,有眼缘的两个人,想尽办法,也要制造机会,不忍心在茫茫人海中让他们错过。
因为看灯展是夜晚,外婆又要照顾外公,外婆说她根本没有仔细看男孩。我妈妈就和外婆约定,星期天早上,外婆到菜场买菜,我妈妈和男孩在离菜场不远的公汽站等车,让外婆“检阅”。
外婆拎着一篮菜,远远看见男孩,白色衬衫扎在石磨蓝牛仔裤里,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和我妈妈站在一起,高矮胖瘦搭配得很是协调,外婆向我妈妈投去赞许的目光。
他们的交往就这样步入正轨,而且发展神速。男孩提出他父母想见见我妈妈,春节就定下了日子。因为不在一个城市,到了年初七、八才回来。外婆听着我妈妈讲着上他家的一些趣事,心血来潮:“那就正月十五到我们家来吧,让你爸爸也看一看这个准女婿。”
外婆本来不擅长家务,以前上班总是忙,做饭做菜很是敷衍,我妈妈说不出来儿时记忆最好吃的菜。退休后,特别是外公生病后,外婆一下子有了神来之笔,什么溜黑鱼片,糖醋里脊,酸菜鱼,仿佛都是手到擒来,端上桌子,那个色香味,让人忍不住拿起筷子。今天,幺女的男朋友要上门,外婆两天前就开始准备菜单,备齐各种菜式、调料,十五一早就开始了蒸煮闷烧。外婆还不愿意别人插手帮忙,当然,妈妈他们都要上班,也插不上手。
外公就在阳台的藤椅上坐着,听听收音机,眯一会觉。转眼到了下午晚饭时间,大姨二姨两家人都回来了,我妈妈也带着男孩跨进了家门。
客厅里的圆桌上,各式菜肴袅袅炊烟般地冒着热气,温馨无比。外婆看着齐齐整整的子女,高兴的大声说:“快去把你爸爸叫进来。”
我妈妈赶紧到阳台上扶起坐在藤椅上的外公,穿过房间进到客厅。木然的外公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喜事,只是疲惫地望着大家。
送走男孩后,大姨二姨也各自回家。我妈妈和外婆回到家中,外婆习惯性地叫着外公,没人应声,也没有嚓嚓嚓拖着地走路的声音迎过来。外婆好生奇怪,看了两个房间都没有人,最后来到通往阳台的房间,只见外公头朝客厅,脚向阳台仰面倒在地上,冰冷的地上。
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外公外婆,突然阴阳两隔,外婆的自责深入骨髓:“都是我没有照顾好他,让他在阳台上坐了一天,又忘了给他吃降压药,受了风寒,千不该万不该啊。”
从此,外婆再也没有了心思过元宵节。
一年后,男孩和我妈妈结婚,成了我的爸爸。从记事起,我对元宵节的概念就模糊、淡然,我妈妈三姊妹只是轮流去陪外婆渡过元宵,不像除夕,大年初一,几家人团聚在一起,让我认识中华传统文化。
十五的月亮,从秦时就高冷地挂在天上,古人、今人都曾仰望,为它作下多少传世篇章,我却很少欣赏元宵月亮。一个人的寝室,安静得像有月儿在窥看,我心却无寂寞浸淫。我打开日记本的那把锁,记录下我第一个在外面过的元宵节。
依依,邢亦然,田园几乎同时回到寝室,看着在本子上写日记的我,非常惊讶:“你第一个回到了寝室?”
根本就没有出寝室的我,无须解释,也无心解释。
我不能明白的是,后来的日子,每逢佳节,我妈妈都会坐车穿过整个市区,到学校去看我。甚至有一年的元宵节,我妈妈和爸爸同时到校接我到外面过节。爸爸说:“你妈妈看了你没锁上的日记,那篇元宵节的感悟,把她看哭了。人生苦短,聚少离多,我们再不要放过哪怕相聚片刻的日子。”
我记住了爸爸说出的深深慨叹。
那一年,我带着爸妈在游轮上过了一个春节。浩渺的大海,一望无际,月亮高高地挂在静谧的夜空,银盘的光亮映在平静如许的海面,形似一个细颈的花瓶。没有幢幢高楼的倒影,没有枝丫交错的横生,没有亲吻水面的垂柳,只有月亮和海的相依相恋,相伴相生。
不动声色的月亮,照着远在异国他乡的我们,心灵的感召,让我们同时望向家的方向,因为我们知道,月亮同样看着天国里早已相见的外公外婆。
天涯共此时,竟夕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