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

七二。

这里不是一个单纯的数字,而是一个人的名字。

在家乡,曾有一种很奇怪的风俗,每一家的长孙出生时,其袓辈的年龄就会成为他的乳名,伴其一生。比如七二,就是在他爷爷七十二岁时出生的(其实我扳指头算了算,还是有点怀疑)。再比如我父亲的一个发小叫五四,以前常来我家玩,曾一度让我以为他姓五,还有一叫六七的,小时候听父辈们提及。近些年来或许是新时代的洗礼吧,从我这辈起,就很少听见过这类乳名了,或许也就是在七二他们辈上绝了迹。

让我忆起七二,源于发生于前两天的一场悲剧。村里的一个老妇人,在给大儿子送饭的时候,突然喊了两声“哎呦,我头好疼!”,第三声都还没喊完就倒下了。农村地方小,传得快,很快就人人皆知,七二他妈走了。 事实上,村里的老辈人,随着年纪慢慢大了,每年都有几位去逝,除了当下亲人哀痛,事后村里人也很少提及,毕竟白事忌谈也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只是事情到了七二这儿有点特殊,这两天我走到哪,都能听见村里老辈人三两聚在一起谈论七二他妈的死和七二,连我父母都在面前感慨了四五回,我也只能苦笑着回应。

七二,是我们村的一个名人了,从我记事起,他就被锁在村里一处废砖屋里,当时那地方离我家不远,破屋倒了一面墙,往前是三个早已荒废的农家厕所坑,长满了半米左右高的野草,每次路过,大人都会再三嘱咐,不许靠近!仿佛那是村里的一个禁区。我母亲就曾严厉地交待过幼年的我,绝对不允许走到那破屋十米之内,恐怖原因是里面关着一个疯子,曾经把靠近的小孩子的头当玩具一样拧下来,尸体玩腻味了就扔到前面的厕坑里。我长大了些之后,听村里人说起,里面那疯子叫七二,手脚都被拇指粗细的铁链拴在破屋柱子上。我那会儿调皮得很,大人的话往往对我起不到多大作用,因此也常和小伙伴们跑去看疯子七二唱歌,嚎叫,捶胸顿足,胆大的时候,还会用小石头往里扔,听疯子七二在里面怒吼,手脚上的锁链在他的挣扎下哗啦哗啦响,我们小屁孩子就在外面哈哈笑,大人们看到了就会从远处一路骂着跑过来揪自家孩子的耳朵,然后哭声骂声中破屋四周又慢慢安静下来。

有时候破屋里很安静,也有时候大白天的路过会听到里面的七二鼾声如雷,有时候会看到七二一个大男人在那像小孩子一样哭哭笑笑,童年记忆里,他是一个可怕而可怜的人。

过了些年,我离开村子求学、工作,慢慢地也很少时间再路过七二的小破屋,后来听闻当年那块地方批了地基盖新房,于是七二的家人在村外面用砖砌了个几平米的小黑屋,把七二从倒了一面墙的破屋移到了这个四面不见光的小黑屋里,七二妈多少年来一直给儿子送饭。

所以这两天听得最多的感慨就是,七二妈死了,七二怕是活不了几天了,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像七二妈一样照顾这个疯子了 。这世上惟一一个还把他当人的人,死在了给他送饭的路上,不得不让人唏嘘。我问父亲,七二被关了多少年了?父亲抬头想了片刻,回答说怕是有三十年了。

“不过也快到头了,七二快解脱了。”父亲坐在我前面,骑摩托车带着我,风里传来他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断断续续地,“其实七二当年和我们都是玩伴,小时候贼聪明的一个人。”似乎是我的好奇提问触动了父亲的回忆,他开始给我讲了些七二的往事。 原来七二不是生来就疯的,本来也是正正常常一人,后来和村里一人因言语不合,被对方一扁担打脑门上,人醒来后就开始神智不正常了,后来慢慢的开始会袭击别人,大家都怕了,家里人就把它锁进了破屋,吃喝拉撒全在一地儿,据说当年把他移到小黑屋时,七二眼睛都放着绿光,头发胡子一头一脸结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人的样子,手脚的铁链都嵌进肉里,他的几个弟兄按着他才把链条取下来,送到了小黑屋,门一关,从此再没人看见过七二的样子。

“人啊,生时就生,死时就死,就是活这么几十年,谁也强求不来。”末了父亲感叹,“七二很快去会去陪他妈去了。”我坐在后面,一时无语。路上路过七二家的老宅,昨天还是蓝色的挽联,今天居然就脱白了,重新贴上了红色的门对,仿佛昨天的悲剧真的只发生在昨天。或许随着老人的死,七二会和他的小黑屋一同被世人遗忘,因为那个惟一爱他的人,已经走了。

坐在离家的火车上,我想着那个童年记忆中的疯子七二,和那些年的他的哭,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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