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吗?
我坐在光线明亮的会客室里,靠着落地窗的位子,对面坐着我一直很崇拜的作家,他穿着休闲西装,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白色的头发梳成四六分头,和我十年前开始看他作品时的样子差不多,除了皱纹稍微多了点。
“你是一个让我很惊讶的年轻人,你的作品,就像是一个精致的艺术品,但里面又掺杂了些许让人无法忽视的裂纹,那些裂纹伸展开来,则是令人沉醉而又心碎的内容细节。”他说出了一番让我感觉到不好意思的赞语,最后,他将桌上的合同推了过来,“所以我觉得,出版社和你的这份合同,我希望是我来交给你,我想让你知道,假以时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
顿了下,他又笑了起来:“或者说,你现在就已经是了。”
接过合同,我心里一阵激动,而立之年,做过好几份短工,两年前仿佛认命了一样,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谋了份商务助理的职位,然后便做到现在。很多个夜晚,当妻子入睡之后,我还是打开笔记本电脑,把自己的梦写下来,然后在完成第一本长篇小说后,我把它投给了好几个出版社。出乎我意料的是,投稿很快便得到了回应,而且,还是来自我喜欢的作家任职的出版社。
然后,我拿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出版合同。里面的数字已经不是重点了,重点的是合同本身,它意味着,这么多年来,我终于真正地朝梦想迈出了一步。
离开出版社后,我飞速回到了妻子开的服装店,店位于一个还算繁荣的街区里,面积不大,但生意尚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我时不时没钱赚的短工期里,她才让小两口的家庭不至于断粮。
这一辈子,怎么都是对不起她的。
那一道消瘦的身影坐在进门左手边的柜台后面,穿着白色的T恤和深蓝色的牛仔裤,低着头在记着账本,我推开玻璃门后,她抬起头,看见是我后露出了笑容:“怎么样?”
我绕到柜台后面,将手上抓着的合同放在账本旁边,然后低下身抱紧了她,闻着她头发上的香味,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谢谢,谢谢你。”
“傻子,你在说什么?”似乎是被我的耳语弄痒了,她咯咯笑了起来。
我吻着她的脸颊,她的嘴唇,深深地吻着,仿佛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离开那两片让我迷恋的红唇:“谢谢你,在所有人都不理解我的时候,依然牵着我的手。”
“所以你签下来了。”她转过头看了下合同,哪怕不用去琢磨,也可以知道此刻的她也在为我高兴着,“我们今晚要出去吃顿好的庆祝下。”
“稿费还没开始给呢。”我挠了挠头。
她看着我的双眼,坚定地说道:“我们要出去庆祝下,为了我们的坚持到底。”
我不说话,继续吻住了她。
当天晚上,我们去了一家关注了很久的西餐厅,为了不用排队,还早早就打烊,而且她还硬要先回家换了一条浅青色的连衣裙,说穿T恤太随便了,而我在她的要求下,也只好换了一件纯色的牛津纺休闲衬衫,但我还是把袖子挽起来,显得随意些。
也许有的人听起来会感觉很奇怪,但实际上,我已经忘记上一次正经吃西餐是什么时候了,大部分时间,我们吃的都是自己家做的简餐,米饭配最简单的炒菜。我们承担不起在外面吃饭的非必要开销。
不过当我点的五成熟牛排端上来后,我发现自己还是记得该怎么用刀叉的。我们边吃边聊着天,也许是这些年来,我们第一次放下了生活中的各种烦恼和困苦,好好的和对方敞开心怀聊着各种能够让我们开心的内容,我们最初的相遇,拍拖时的各种囧事。我们聊着过去,避开了现在,但是我们都知道,接下来的“未来”,会比现在要好很多。
我们各自小饮了杯红酒,我还好,但是不胜酒力的她面色微红,有些微醺,看着她现在的模样,我忽然很想吻她。
于是我站起来,俯过身去吻了她一下,她愣了下,然后面色更红了。
“大庭广众的。”
她笑着抱怨了下,但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她是喜欢的。
吃饱离开餐馆后,我们手牵着手,在马路上走着,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只是就这样一直闲逛下去,汽车和行人从我们的身边经过,而我仿佛也像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城市的模样和细节,很多店面,建筑物都让我感觉是初次见到般,甚至是一些绿化角落,都让我心中有点感慨。
原来,当不再那么焦虑之后,才能意识到要好好看这个世界。
我们走过了好多条街道,直到两人腿都感觉到酸麻了,才停了下来,身处的是一个安静的街道分叉口,四周的建筑物都熄了灯,仿佛人们已经入睡,在分叉口的一角,有个小小的休息区,三张长椅呈三角形摆放在那,中间是一个长满了绿植的花坛。
“先在那坐一会吧。”
我指了指那里,然后两人牵着手走了过去,在其中一张长椅上坐下,肩并着肩,手依然握在一起。我们抬头,因为光污染的原因看不到星辰,但皎洁的月亮还是清晰可见。
一阵轻风拂过,我们舒服得闭上了双眼。
然后是一阵猛烈的吸力,就像是有什么漩涡出现,在长椅,花坛,甚至是花坛上的绿植都完全正常的情况下,我们两人被卷上了半空,我们睁开双眼,惊恐地面对眼前的情况,手舞足蹈,都不由得放声大叫起来。
我们在空中飞过了两个街区,这两个街区里,所有的行人和车辆都静止了,我们飞过居民楼的窗户前,里面有灯,有人,而他们就那样站立着,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然后我们被卷到了一栋老式独栋洋房的二楼阳台上,我一只手抓住阳台的铁栏杆,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手。阳台里面的房间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我却感觉到,有什么在看着我们。
“抓住,不要放手。”我咬着牙,一点点将她往前挪,“抓住栏杆。”
她努力地伸出手,在恐惧和脸上已经满是泪水的情况下,想要抓住栏杆。
然后吸力变得更大。
她直接被吸了进去,我的指尖甚至在她手腕上留下了抓痕。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就消失在了黑暗里,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现。
为什么?!
这遇到的到底是什么?!
抓着栏杆的手已经用力到发白,我用力把自己的身体往前移,当往前一点时,我的双手肘部也顶在栏杆上,然后身子弯曲,双脚踩住栏杆,和房子里的吸力对抗着。但是吸力持续不断,而我的体力却是有限,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难握住栏杆,随时也会松手被黑暗所吞噬。
就在这时,天上的月光斜照了过来,当皎洁的月光映在我的双手上时,我忽然感觉身后的吸力减弱了,让我更能往前移动身体,最后,我成功地反过身来,倚靠在栏杆上,面对着黑暗的房间。
没有声音。
而吸力也消失了。
我愤怒地吼了几声,然后纵身从这个二楼阳台往下跳去。
落地的时候,脚碰到的虽然还是水泥地面,但却和刚才马路上的完全不一样了。
我抬起头,看见面前的建筑物时,不禁呆住了。
那是我的老家。
九十年代类似香港风格的三层独栋小楼,伫立在老家小镇的一个十字路口,我已经有至少三年没有回来了。只因为一无所成。
阳光照射在身上,没有温度。
大门打开,一个消瘦但又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那是我哥,只是和我印象里的他比起来,头上多了几丝白发,而且瘦得就像骷髅。他微低着头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沓祭拜过世的人时用的金纸。
“哥。”我大声喊了下他。
“他听不见的。”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来。我转过头来,竟然是她。我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紧张地说道:“我以为……”
“我们都死了。”
她一句话把我想说的话卡住了,我浑身僵在了原地。
抱着我,她将头靠在我的胸前,微微叹了口气:“我们啊,吃完晚餐出来在街上散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醉酒驾车的司机,在那个分叉口,我们就已经死了,这几年,我们都只是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那一天的过程。”
我缓缓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哥哥,他蹲在大门前,用打火机点燃了第一张金纸,放到铁桶里,然后一张接一张地往里加,面色肃穆,火光照映着他那张已经满是沧桑的脸。
一片纸灰飞起来,飘啊飘,然后穿过了我和她的身体。
我……真的死了。
可是,为什么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动,我的脑海在思考着内容,我抱着她的那种力道和触感,还有她那温暖的躯体。
“这些……都只是我们自己赋予自己的感觉而已。”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低声说了一句,“这些日子以来,你都不愿意去面对,每一天都在重复着。今天,是我们的第五年忌日,我想,是时候带你来面对了。”
我流下了眼泪,但马上又在想,这眼泪,是真的吗?
“醒过来之后,又能干什么呢?”我松开了她,感到一阵迷茫,“真的有投胎这件事吗?”
“我们都已经存在了,投胎又有啥好奇怪的呢。”她微微笑着,亲了亲我的脸颊,“在这之前,我们再看一看你的家人吧。”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哥哥依然蹲在那烧着纸,灰烬在风的带动下,从火中跃出来,飞到空中,没有方向地肆意飘着,我站在旁边,牵着她的手,然后抬起头,我可以感觉到,我其他的家人,都在楼上,在那里祭拜着我和她。
有时候,我们是该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