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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阿爹,你说这沙漠可真教人害怕,我们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可周遭的环境就和没变过一样,天是天沙是沙的......对了,我们现在距离罗布泊还有多远?”进入沙漠后,我的心情由起初的紧张激动已然变成了懒散怠倦。我对罗布泊的了解,源自探险家们探索于其中的种种离奇事件,更因为这段历史本身所具有的吸引力。
王阿爹说,“这才走了十几公里哩!那罗布泊还远着,估摸还有两百公里。”说罢,拿起水杯漫不经心地抿了口,似乎对这样的问题见怪不怪了。
我们又走了许久,车队里陆陆续续有人选择了返程,可我不想,冥冥中,我觉得我与这地方有缘,我想去接近它了解它,甚至想和这个地方融为一体,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迷茫地望着黄沙与天际接壤的地方,那边的沙丘隐隐约约起了头,竟,向着我们的方向涌动而来。
“老爹,那是什么?”惊恐的情绪猛然间占据了我的身心。
我一瞧王老爹的神色,就发现了不对。这几日里一直成竹在胸有条不紊的王老爹的神色像突然之间裂开了条缝,恐惧之色甚至不输于我!王老爹没有搭理我的问话,我却在他的行动里感受到了问题的紧迫性。
越野的方向盘极速转了个大的弧度,底下车轮和黄沙之间发出了刷刷的摩擦声,天空像要塌下来一般,黄沙铺天盖地……而下一秒,车受到了一股巨大力量的牵扯,我被腾空卷起,抛入了时间的荒野中,而后一切归于寂静。
-02-
长安城近日里甚是欢欣鼓舞,我远远坐在酒楼的上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我来这已经一年多了,我还是我,我没有怀疑这一点,但我又不是原来那个我,我的名字是阿奂,没有姓,是武帝身边的一个随侍,我的武功高超,在日夜任务的执行中,我甚至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忘记我其实不属于这里。
我饮茶,见远处城门口铁马踏蹄,一路人马入了城门,一个十六七的胡人少年在一群汉人之间显得格外突兀,少年身形颀长,肤色偏黑,五官却清秀异常。一对晶亮的眸子格外引人注目,眼神既隐忍又淡定。他便是楼兰国送来的质子尉屠耆。武帝信任,这回我的任务是在长安城内保他平安,他是枚重要的棋子。
“阿奂,你们汉人都这么沉默吗?你们不觉得寂寞?”尉屠耆斜倚于榻上,翻阅一本书。突然抬眸望着我,手边的雪白毡帽因书页翻阅而微微颤抖。
我一愣,谁能不寂寞,而这寂寞谁又能比得上他。楼兰本是罗布泊西北的一个小国,在汉与匈奴的斗争中,成天生活在夹缝之中。国家缺乏实力,又怎有尊严可言?
“殿下……”其实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阿奂,你可知,我在楼兰的时候,曾爱上过一个女子,她不爱我,可我现在真的好想她。我的大哥,安归,如今也与我相隔两地,我们年少时,三人总玩闹在一起,回不去,再也回不去了。”
我知道他兴许只想找个人倾诉,但他现在在名义上毕竟是武帝的孩子,这样随意向一个不相干的人吐露心声,显然过于草率。
后来的好几年里,他再也没有对我说起与那日相似的言语,平心而论,我很喜欢这个楼兰王子,虽然以往在历史书中对他有所了解,但当我真正站在他面前时,我感受到的除了悲哀还有对历史深深的喟叹,匹夫无罪,历史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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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屠耆在长安的时日不算长可也绝不算短,在我的监视和保护下,他学习汉人的礼仪,学习诗书礼义,学习怎么讨当权者的欢心。当然闲来无事时,尉屠耆也会和我说说楼兰的民俗风情,那是一个淳朴却善战的民族。
他从原本略带孩子气的少年逐渐蜕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子,甚至于在他的亲生父亲楼兰王积劳成疾而去世时也没有流下一滴伤心的眼泪,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有些事情多说无益,不认命但一定要学会坚强。
“阿奂,你瞧,我的画技想是不错了。你道如何?”
“殿下,早点休息吧……”我放下佩剑,尉屠耆傍晚回来的时候就很不对劲,他作了一幅又一幅的画。我知道为什么,他的哥哥安归在楼兰王去世后,被匈奴先一步扶持而当了新王,还娶了他爱的那个姑娘为妻。他爱他,他也爱她。可他没有办法。
“是啊,早些休息吧。”他终于收了纸墨。
自安归成为楼兰新王之后,楼兰自偏中立的态度直接转换到了与汉敌对的立场。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安归在比尉屠耆还年轻的时候就送去了匈奴国做质子,相比汉而言,肯定会对匈奴比较有好感。派去的探子回来禀告武帝,近日来楼兰城墙外常有匈奴军队巡视甚至驻扎,这个密报毋庸置疑让武帝万分不悦,先前武帝已派傅介子率人至楼兰谴责过楼兰的亲匈态度,然而楼兰这区区小国却并未改变国策。
于是乎,傅介子再次被派往楼兰。
楼兰又要变天了,一个号称楼兰千里眼的老奴在楼兰的城门口望天叹息。
“王因反汉而被天子诛,立长居汉地为质者尉屠耆为新王,跟随汉军前来。尔等勿叛乱亡国!”一声厉呵,傅介子目若金刚,手提安归首级向着众人道,声若雷鸣。
翌日,尉屠耆便领了圣旨,要他回楼兰国成为新王。
“我以后见不到你了罢。”尉屠耆一身汉服显得英姿飒爽,他来到我面前,张开了双臂,轻轻抱住了我,又在下一秒松开了臂膀。
“殿下日后要保重。您虽回国,但迎接您的绝不是安适的生活,日后的生活只会更加艰辛了。”我望着他棕色的瞳孔,我有一瞬间的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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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是有缘的。尉屠耆恳求武帝屯田于伊循城,他说的没错,新王被汉人杀死,匈奴虎视眈眈,这么一来,内忧外患,若无汉军威慑,尉屠耆即使回去,生命也岌岌可危。
我跟随着尉屠耆和汉军大部队向着楼兰进军,平生第一次,我看到了真正的楼兰。我那日同王老爹向沙漠中行进的目的也只是想看看楼兰的遗址罢了,如今却真真切切目睹了古楼兰的盛况。罗布泊四周绿树成荫,幽蓝色的湖水在日光下粼粼荡漾,不时有几只水鸟嬉戏湖中。罗布泊其实只是现代的称谓方法,汉时,罗布泊更应称之为蒲昌海或盐泽。
“你不要背叛河龙!”入城之时,一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指着尉屠耆大喊道。
“离开了罗布泊就没有楼兰!”一个老婆婆作势要打尉屠耆,我用剑柄将要挤上来的人群挡了开来。
尉屠耆很不解,他不知道为什么众人对他如此的不待见,就连旧时的王族成员都对他冷脸相迎。
我看见走在右侧的一位美貌王妃,她的眼圈略有些发红,我见她深深看了尉屠耆一眼,继而轻轻转开了目光。
尉屠耆显然也看见了她,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在他故土的第一夜,晚风吹过罗布泊带来了丝丝湿气。尉屠耆迎来了一个噩耗,这大概是他所没有想到过的。使者镇定自若地告诉尉屠耆,为了保障尉屠耆及楼兰民众的安全,请尉屠耆择日尽早将都城迁到汉军屯田之地,伊循城。
都城迁到伊循,也就意味着楼兰人要离开罗布泊,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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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族成员讨论了好几日以后,尽管谁都不愿意,但大家至少认同了尉屠耆的观点,目前只有两种形式,一是彻底反了汉,但显然没有匈奴的帮助,楼兰根本没有能力去与汉王朝抗争。现在剩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暂时曲意逢迎,迁都至伊循。他瘦了,眼睑下显现了日夜未眠的辛劳。
他长兄安归是没有被葬入楼兰王墓的,他的尸首任何一个楼兰人都不知道。我知道尉屠耆去找过她几次,只是她每次都闭门不见,每次回来尉屠耆都是几声叹息。
迁都之事没有那么顺利。在王族成员公布了迁都决定后的第一夜,楼兰先王的一个老王妃在睡梦中离世。根据楼兰王室的墓葬制度,尉屠耆告知汉使请求推迟一日出发。
而第二夜,她走了,他的命走了。年轻的王妃在老王妃死后在自己的卧房中服毒身亡。
“阿奂,我不知道我还要怎么走下去,她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是怪我的,怪我背叛了河龙,背叛了信仰。”
我沉默不语,尉屠耆将他最心爱的女人披上华美的丝绸,收殓入葬,在罗布泊边上一处秀美的崖壁上找了一个洞穴作为她最后的安眠之地。
他跪在她的面前,亲自给她立了块石碑。我站在他身后,想碰触他颤抖的身子。
“你等我,我会回来的。到时候,我每天都会来陪你……你瞧,我这几年在长安生活得也不差,这位就是我在长安时交的朋友,他的名字是阿奂。”我的目光能触及他的后脸颊,他笑得灿烂,笑得明媚,然而这明媚中掩不住的却是凄苦。
这个男人此时此刻,就像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略带童真的少年,在他的记忆里,想必她一直也留在那段时光那段记忆里吧!我的心一阵阵抽痛着。我是知道历史,知道结果的——他的故乡,他的楼兰,是再也回不去了,可他到底归于何处,史书上从未有记载。
在祭拜了年轻的姑娘之后,我愿意那么叫她,楼兰民众便整理家当,骑着自家的马匹向着依循进发。他们不时回望古旧的城墙,那是永别,他们却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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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奂,你知道吗?每次我看见你的时候,总有一种错觉,你是能预知未来的。就好像一副棋局,他人走一步看十步,你却好像早早知道结果了一般。我喜欢你的超脱世外,可我真的怀疑,你这么平淡地看待一切,好似没有情绪,你真的开心吗?”他的发鬓有了白霜,那一天,天气并不甚好,天色有点暗,他倚着窗棂,回头看着我。
“尉屠,允许我那么叫你,我确实不属于这个地方。我知道历史但并不快乐,因为下棋,只有深陷其中才会感觉到快乐。什么是历史?就是他人的人生,这些是用来缅怀和吸取教训的。然而当历史融入了一个人的人生,那就太过于凄惨。”我第一次没有叫他殿下,而是直呼其名。
“我早该知道,那我又将身归何处?楼兰还在吗,在你那个时代,楼兰还在吗?”他叹了口气,问道。
“罗布泊最后黄沙遍野,楼兰最后也不见于世,但后人记住了你。”我直视他的眼睛。
“我身归何处,是啊,那有什么重要的,我已经一大把年纪,又是亡国之奴。你说后人记得我,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回到过去,而不想去揣度未来。”
我陷入了他认真的棕色瞳孔,卷入了旋涡中,卷入了历史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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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医院醒过来的,王老爹就躺在我的身边,原来那日偶遇沙尘暴,有救援队及时赶到,我只是有些轻微脑震荡,王老爹的症状约莫也不重,过段时间应该也就好了。
重回我的时代之后,少年俊朗的脸庞仍在脑海中浮现,还有最后他垂垂老矣时的面容。
我最终都不知他身归何处,我只是参与了他的人生,参与了历史中记载过的人生。仅此而已。
(完)
文=锦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