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喂！方木，等等我！方木！”

在方木刚走出警局门口的时候，有人忽然叫住了他，方木一怔，一转身就看见张晓波拉着姜希宇跑了过来。

张晓波鼻梁上贴了一张OK绷，觉着今天的方木有点不太对劲儿，不由放缓了语气问道：“方木，我刚才叫你好几声，你怎么不理我？”

方木强笑了一下，瞥了一眼张晓波脸上的OK绷，“你怎么带着姜希宇来这里，又跟人茬架了？要是姜希宇的妈妈知道了，你可别想找希宇玩了！”

姜希宇也满脸认真地盯着张晓波说道：“打架不对，不能打架，”然后伸手摸了摸OK绷的地方，“疼不疼？”

张晓波有点儿得意又有点不屑，“一点点小伤，根本就不疼，那些兔崽子可是都疼得在地上打滚呢，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叫希宇‘傻子’，”他摸了摸希宇的脑袋，“有我在，谁敢欺负你？”

姜希宇笑着点点头，但是他有时比普通人更能敏感地察觉别人的心情，看向有点儿走神的方木，“方警官不开心，为什么？”

张晓波也有点着急，他这个发小心思比谁都细，忒聪明了些，把什么都放在心里，跟着问道：“方木，遇着什么事儿了，别闷在心里！”

方木摇摇头，他看着以前郑开司常常会站在那里等着自己的白色石阶，空荡荡的，只有几颗零星的小石子。

“没什么事，就是有一个人欠我很多钱，没说一声就没影儿了。”

方木是在午夜惊醒的，他出来倒水喝的时候，发现原本应该窝在沙发上假寐的人不见了。

他信任郑开司，但是他不信任吸血鬼这个物种，之前偷偷地在郑开司身上放了跟踪器。他循着信号的方向，发现郑开司最后长时间呆着的地方是街心公园的西北角，非常偏僻，在“审判日”之后，人口骤减，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到那个地方去。

但是当他赶到的时候，空无一人，只有一架秋千在夜风里摇摇晃晃，渐渐回归平静。

早在几分钟之前，郑开司的信号就突然间中断，好像整个人都凭空消失了。

方木坐在那架还在摇晃着的秋千上，思索着郑开司的去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他低头的时候，视线落在旁边的草丛上，他弯下腰伸出手托起委垂一侧的草叶。

暗青色的草径上的血痕渐渐干涸，如同破裂的泡沫一样急速地消失，化成浅淡的一捧灰色烟尘，然后被风吹散。

一颗木质纽扣沾满了灰痕静静地躺在草丛间，上面布满了冰霜和裂纹，里面的微型追踪器也被破坏了。

方木想起那天教堂里的叫兰德的吸血鬼的死法，原本坚韧的神经也像是被利爪反复撕扯似的，短暂地晕眩了一下，他把纽扣放在手心里，坐在秋千上等待即将到来的黎明，这里离海岸很近，可以听见海鸥鸣叫的声音，还有浪潮的回声。

方木并不信神，但是他一次产生了向神灵祷告的念头。

他希望郑开司流浪到了其他的地方，遇到其他的什么人，然后继续做个蠢兮兮的素食吸血鬼。

郑开司，你死了，欠我的钱怎么办？

22

哗——啦，哗——啦，海浪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海鸥在水天之间展开雪白的翅翼随着风向滑翔，然后惊叫着迅速消失在云朵之间。

一艘庞大的铁灰色轮船的轮廓从远处渐渐出现，狰狞凶怖的细枝末节隐藏在此刻遥望着的壮美之中。

幽蓝的光线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阳光从透明的舷窗涌进来，像是流淌着的清澈温暖的海水也跟着进来了一样。

休看着投影光屏上分析的不断波动的各项数据，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优雅，他察觉到后方细微的气流变化，于是开口说道：“冰封他是很明智的做法，之前在魔法阵里遭受的暗伤破坏了他血族成分的稳定性，所以才会在这么短时间就表现出衰退性，按照之前的推测，起码要过两千年的时间，开司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顺着休的视线，可以看到前方是一间隔离的实验室，透明的玻璃倒映出来人俊美冷酷的脸，血红的眼瞳此时燃起不可遏制的怒火，“我就不该让兰德这么痛快地死去。”

休没有劝解乔的念头，他调出一份绝密档案，然后说道：“乔，曾经有一份被密盟和政府共同废弃的计划，是将吸血鬼重新转化为人类的逆转实验，我将它的副本保留了下来，如果成功开启的话，那么开司的生存概率会从2%上升到23%。”

乔看着冷冻舱里沉眠的郑开司，即使是在睡着的时候，眉目间好像也是也是挥之不去的倦色。

作为吸血鬼，的确没有多少会放在心上的事情。

他当时遇见在海边捡贝壳的郑开司的时候，恰好是太阳升起的一刻，阳光映在那双琥珀色眼瞳里的模样让他回想起曾经作为人类的自己，于是怀着莫名的恶意，他诱哄着刚刚成为孤儿的郑开司跟他走，他会得到新的家人，并且永远不会失去他们。

但是郑开司的固执，让他的心脏始终保留着人类的一部分，这一点一直让乔充满不愿承认的挫败感和愤怒。

那么，就活下去吧，郑开司，作为人类活下去。

“休，我会给予重启这个计划的权限。”

冷蓝的光映在休无机质的银灰色眼瞳上，好像有无数代码的影子在其中一闪而过，新出现的一个投影光屏上出现一个倒十字架，然后渐渐虚化，化成一片铺满了透明结晶块，如同一片散落的星辰，被称为“吸血鬼的眼泪”的材料，逆转实验的必需品。

23

郑开司抱着膝看向舷窗外的海水，茫然地思考着自己的处境。

他醒来的时候，便只看到一片空空荡荡的白色，手臂上扎着各种管子，输送着看着奇奇怪怪的药水，周围只有机械运转时偶尔会发出的滴滴的声响，他挣扎着扯落针管，监测器发出了警报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了进来，微笑着问自己感觉如何。

郑开司答不上话，剧烈的呛咳打断了所有思绪，殷红的血液不断地从口中涌出来。

直到自称为休的男人给他注射了一些药剂，郑开司的情况才稳定下来。

有时候一个叫做乔的男人，会来看自己，说是自己的哥哥，不过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就像传说中的吸血鬼一样。乔问自己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郑开司沉默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他们的，但是丧失的记忆如同沉没在海底的船只，只有模糊的阴影在幽深的海水之下，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

郑开司这些天依然不被允许从实验室里出来，所以他只能看着休送来的书籍打发时间，还有看着舷窗外不断流淌而过的海水，偶尔还会有海豚游过，最后快活又没有任何拘束地翩然离去。

乔看着修给他的记录数据，问道：“他丧失了所有记忆？”

“不，”休摇摇头，他制定的试验计划的第一目标是保全郑开司的生命，而郑开司作为不完全的吸血鬼生活的几个世纪的记忆在试验中被波动的精神波扰乱，碎裂而不连贯，就像是储存数据变成了一团乱码，于是被强制性地遗忘，郑开司所需要的是一个时间基点，一个坐标，让他重新整理自己的记忆，“开司需要时间，他会想起来的。”

乔忽然间想起了郑开司那天的话，忽然拉住了将要离开的休，“休，以你的计算能力，也不知道那个命题的答案吗？”

休银灰色的眼瞳倒映着乔似乎有些茫然的脸，他是世界上核心数据库更新地最快的AI，但是他也存在运算的极限。

他至今没有答案的命题就是曾经问郑开司的那一个，现在依然没有。

乔没有听见休的回答，似乎有些失落，但是依然紧紧把休抱进怀里，像是一个不肯服输的小孩子，“我不管，政府休想把你从我这里夺回去！”

如果不是休的仿生系统足够好，他的肋骨绝对会被这个家伙勒断不可。

“乔，你的体温在升高，你在生气？”

“嗯。”

“因为你也不知道答案？”

“嗯。”

“没关系。”

“……？”

“我也不知道，最聪明的AI都不知道的命题，你不知道也不丢脸。”

“……”

虽然是很奇怪的对话，但是乔很明显被安慰到的模样，嘴角愉悦地微微上翘。

大概永生的陪伴，也是不错的结局，哪怕彼此都不会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24

在身边的人还没查出方木藏在心底的事到底是什么的时候，方木就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依然斗志昂扬地投入到工作当中，破获了不少案件。

尽管他知道，有一件事的谜底他永远无法解开，不会知道答案。

方木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有时候他从噩梦中惊醒，他都会来到街心公园这个熟悉角落里的秋千上坐着，晃晃悠悠地来来回回，等待天亮，或者重新睡去。

方木见惯了生离死别，却没有想到当不知缘由的离别和失去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才感觉到这其中的沉重。

只是一个人的离去，却改变了你整个世界的模样。

没有人在早晨叫你起床，没有人帮忙收拾乱糟糟的房间，没有人陪你看逻辑感人让人笑到流泪的肥皂剧，没有人傻乎乎地递给你一个看上去更傻的粉色冰激凌。

郑开司，这个欠了自己两块巧克力的男人，在失踪的第三个月，依旧不知所踪。

25

“开司，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想吃点什么吗？”

休打开舷窗的屏蔽装置，下午炽烈的光亮已经退去，换之而来的是静默的星夜，湛蓝的海水浸泡在月光之中，纯粹如乔收藏室里最珍贵的蓝宝石。

郑开司的状态已经彻底稳定了下来，和陆地上任何23岁的青年都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他还是很瘦，长时间养成的不良的饮食习惯潜意识里依然保存了下来，他的食量很少，而且对休送来的食物并不感兴趣的模样。

休像是要鼓励郑开司似的，他在投影光屏上播放着现在陆地上的画面，村庄，城市，在废墟中重新出现的文明，艰难又生机勃勃。

“你记得吗？你可能去过这些地方，只要你恢复了记忆，乔大概也没有把你继续强行留在这里的理由，”休微笑了一下，“毕竟这里只有渴望把你撕碎的吸血鬼还有机械生命。”

郑开司忽然说道，“我……我想吃巧克力，可以吗？”

不超过五分钟，休从传送装置里取出几块金色锡纸包装着的巧克力，递给了郑开司。

“人类吃巧克力之后会感到快乐，”休的核心程序的设定中对人类还是非常关心的，“你快乐吗，开司？”

郑开司打开包装纸，然后咬了一口巧克力，熟悉的苦涩的香气，还有丝绸一样裹紧心脏一般的触感，像是细密的软刺慢慢把僵硬的思绪溶解成一团温热的眼泪。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

休看着郑开司红着眼眶哽咽的样子，第一次产生不解，他的逻辑运算不应该出错才是，郑开司为什么会哭呢？

休找到了乔，他告诉乔，有一个方法会让开司恢复记忆，他的记忆中存在的基点，成功的概率是99.9%。

乔听完以后还以为休感染了病毒，但是他也知道作为人类的郑开司的世界在这艘船上并不会存在，他还是选择了妥协。

26

警局附近的冰激凌店的对面新开了一家店，一家巧克力主题餐厅。

第一天会免费赠送巧克力冰激凌给情侣档，冰激凌店的老板气得都快中暑了，幸而不免费的东西价格昂贵，而且老板的脾气暴躁得吓人，几乎一个上门的客人都没有。

张晓波带着姜希宇，一起死缠烂打地拉着方木来这里尝新鲜。

方木无语地看着他们一人拿着一只冰激凌傻呵呵不管其他人眼光的模样，敲了张晓波的脑袋一下，然后温声询问希宇最近又画了什么，没有注意到来到身边的人。

休一眼就认出了从郑开司的混乱记忆中提取出最鲜明的影像的那个人，于是端着木托盘走了过来。

“这位客人，请问你需要什么吗？”休优雅得无懈可击的笑容当然让人无法拒绝。

方木随便点了一个菜单上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换了一个笨手笨脚的服务员，木托盘摔在地上的声音引起了方木的注意。

那人咖啡色的围裙上沾满了白色的奶油还有其他五颜六色的东西和汤汁，然而还没等方木看清他的脸，那人就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盘子。

方木走了过去，“我来帮你——”，对面的人眼圈微红，看着方木也不说话，而方木剩下的话也再也说不出口了。

郑开司的眼泪落到地上散碎的奶油和巧克力上，于是过分甜蜜的食物中也增加了一点盐分。

“我回来了，方木。”

世界上即使有长生药，那分量也是凡人不可承担的孤独，所以我们才会相遇，才会重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