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不信有灵魂之先此生而存在。余有“灵魂与心”一书详述之。大意谓人生先有此躯体,躯体各部分俱有知,称为魄。其总体之知乃为魂。人之死,魄随躯体而亡,魂气则无不之,可以流散天地间。
■中国人言心,主要在性情,知识居其次,故得通天人而合内外。中国人之魂气,亦即生前此心之流通,今则无可觅之矣。
■西方耶教信灵魂上帝天堂,与尘世人生隔阔有别。中国则分魂魄两观念。曰体魄,曰魂气。婴孩目能视,耳能听,鼻能臭,口能辨味,皮肤能感痛痒,凡知皆必附于躯体,故曰体魄。及其死,躯体腐烂,魄亦随而灭。成人始有魂气。魄所知在外,魂所知则由外归之内,相通和合,成其一己。魂在内,而亦通于外,谓之魂气。气非具体实有,实可谓之乃一无,亦可谓之在有无之间。人死魂气犹存,流行无不之。中国古代有招魂之礼,死者亲属登屋而呼,招魂归来。又设为神主,使死者之魂有所依附。神主置祠堂中,岁时祭拜,亦鬼亦神。但祭拜亦五世而止。魂气与生人疏,则亦散而灭。
■魂气流通,融入空间,宇宙大自然亦随而变。东晋南渡人士游览江边,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江山在地,风景在天。人文在地,文化精神亦充塞流行而上达于天。南渡人士心怀故国,祖宗魂气随以俱来,乃感风景之不殊。风景中附有人文,即无穷魂气之融入,故天人合一,古今合一。如登泰山,千古人文,举目俱在。
■死有余,乃生无穷。唯其魂气充塞,而天地则成为一新天地,自然亦成为一新自然。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死者长在生者之心中,既历年数,祭祠不辍,死生打成一片,古今浑成一气。此本之性,中国人则谓之德。德之厚,乃见天地之厚。…此亦死者魂气所积累,实则亦生者德性之所致。人之德性,乃可合天人,一内外。由此乃能进而论中国人之鬼神观。鬼神即魂气,外于自然人文,即无鬼神之存在。
■中国人画山水,流连徜徉,魂气投入,乃画出画家心中之山水。后人欣赏其画,其人如在目前,较之在祠堂中瞻拜祖宗神位有更深入。……中国画家称梅兰竹菊为四君子。此见花卉中亦经此心魂气德性之融入,而花卉亦人文化。诗则经比兴而有赋。比兴乃在赋之内,不在赋之外。故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中同有此人生,同有此魂气。……书法乃中国人特有之艺术。仅见有线条,一钩一勒,而书家之魂气则已融入其中。王羲之、颜鲁公皆一代伟人,玩赏其碑帖,加以神会,己之魂气德性亦与相融通。中国人生,乃求之于此等不可见不可知之对象中。古今人魂气交流,非体魄之所能见所能知。人生艺术莫大于此。……又如音乐。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知为乐之至于此。”相传韶乐传自舜,非孔子厚德又何从领略此两千年前之人文精神。此亦孔子之心与韶乐之魂气相通。孔子又言:“于武犹有憾,于韶则无间然矣。”此见韶武乐声,即表现了两代之人生。乃为中国艺术之最深处。孔子鼓瑟堂上,有荷蒉而过孔子之门者,曰:“有心哉,鼓瑟乎。”闻瑟而知心,此亦魂气相通,非体魄之事。……孔子告其子伯鱼:“不为周南召南,犹正墙面而立。”周公以二南治国化民,此亦有大魂气存在。
■孔子告其弟子曰:“我无隐乎尔,我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最能学孔子者唯颜渊。然颜渊则谓:“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矣。”是孔子人生亦同乎世,而超其世。亦可谓在世内者,乃孔子之体魄。超世外者,乃孔子之魂气。自有中国人之魂气观,乃有中国人之鬼神观。鬼神亦即魂气。人生有死,衣服无生亦无死。乃世人见鬼亦穿衣服,王充以为讥。不知鬼神亦犹魂气,亦人文化成,焉得裸体。自有人生,乃始有鬼神。自有人文历史,而此世界乃臻于鬼神化。中国人不仅于人世界认有鬼神,即在天地万物大自然中,亦认有鬼神。今国人则讥之为多神论,泛神论,迷信不科学。唯如耶教一神始可信。必分别在人之外,天之上,乃得有此一神。中国观念则通天人合内外。孟子曰:“莫之为而为者谓之天。”又曰:“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则可谓中国观念有人神无天神,此乃一种极深至之人文科学,而岂迷信之谓乎。
■西方宗教科学皆向外,必具体。上帝则无证无验,属信仰,非知识。中国之上帝,则超时空,仅魂气之所接。
■老子曰:“圣人为腹不为目。”腹则内有所藏,取于外而化为己,此正魂气之能事。目则只是体魄之一部分,乃实利主义之所重。庄子曰:“以神遇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官知即体魄,神欲即魂气,欲即是神,岂实利主义者所知。
■中国人言体魄魂气,皆自然现象,皆从现世人生来。魄在先,魂继起,魄限在肉体中,乃个体生命之所有。魂则由个体生命达于总体生命一共通性。其人既死,体魄埋地腐朽,全不存在。而其魂气则散入太空宇宙间,对于一切有生无生,仍可有其影响与作用。如孔子死,体魄埋于孔林,迄今当无存在。而孔子生前之魂气,则可谓依然存在,而影响极大,难于详说。要之,魂魄皆从人生来,而人生则不从魂魄来。一切文化人生乃从自然人生来。文化与自然,仍融为一体,非可违离自然以独创一人生,自开一文化。
■中国人言德性由天赋,亦一自然,但与魂气有别。魂气乃起于肉体之生后,而德性则早与肉体同生。其德性之在个体生命中者,亦可谓之魂气。其流通于总体生命中者,如舜与周公之孝,历数千年,依然常在中国后代人心中,随时发现。此亦是一魂气,可谓乃舜与周公德性魂气之常存。
■孔子前,郑子产已言,人死,体魄埋于地下而腐化,魂气则无不之。已分人生之体魄与魂气为二。如目之视,耳之听,此属人身器官作用,谓之体魄。人之死,视听皆绝,耳目同腐,然人之生前见闻,功能不限于一身,而兼及于身外。所谓魂气,飞扬无不之,即其生前已然。而其死后,则亦仍然,不随此身躯以俱腐。孔子之生,老而死在鲁。但其魂气,则常周游,普及全中国。死而犹然。迄今两千五百年,可谓孔子魂气尚在。中国人心中尚有孔子其人,此即孔子之魂气。亦可谓今日国人之心,亦能远扬两千五百年前,与孔子当时魂气相接。中国人又常言精魂神气,前人言魂气,后人言精神,此即一种精神人生,亦可谓乃人类之大生命。
■中国人先分人生为两方面,一曰身生活,又一曰心生活。身生活属于气质,今称物质生活。心生活谓之德性,今称精神生活。中国人之灵魂观亦与其他各民族异。中国人分魂魄为二。魄属体,故曰体魄。人死骨肉埋于地下,魄亦随之。骨肉腐朽,魄亦随失。魂则不附体而游散,故曰魂气,亦曰神魂。后死者制为木主神位,使死者之魂有所依主,而藏之宗庙,岁时节今,以祭以拜。故古人祭在庙,不在墓。死者之魂,亦与生者之心相通,乃得显其存在。逮及三世五世,死者之魂与生者之心已渐疏远隔绝,则宗庙中之神位亦移去。年代既久,斯神魂亦失其存在。
——钱穆《晚学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