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听说玉盛花园201单元被企业卖掉了。
我跑去看老地方看了看,试图找一些记忆片段。楼已经很破败了,黑黝黝的,水泥外墙零零散散地脱落,象一件到处打着补丁的衣衫。而周围盖满了玻璃幕墙的高楼,花花草草的绿化,也还可以。这栋老楼便与周边环境极不相称,象一个站满了上班族的电梯里挤进了一个叫花子。
我在这楼里住过5年。
20年多前,我从一个医药院校毕业,应聘到一个药厂上班。报到不久,被分配到销售科,直接被派遣到脚下的这个省份拓展业务。我们一行5个刚毕业的在老刘的带领下,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老刘比我们大上七八岁,是厂里的老员工,原来在另外一个省份做业务,做得不错,便被任命为这个省的省区经理,带领我们这几个小青瓜愣子到这来开发业务。
老刘已经来过三趟,打前站筹建办事处。熟门熟路,领着我们来到一个单元房。是一个新的商品房。那时候的商品房都盖得马虎,不象现在都特别讲究。楼的整个结构象教室楼,两头是楼梯,中间是一个走道,由走道进入每个单元,也算是南北通透。每家每户的厨房都
朝着走道。已经有人家在炒菜,油烟和一股菜香裹挟着从窗户里冲出来。
套房内有三个房间,一个大约30平米的客厅,一个厨房,一个公用卫生间。地板是水泥地板,墙上简单抹了白浆,没有任何装修。电线全是明线,象一条条蚯蚓歪歪扭扭得爬着走。厅里挨在一起摆了几张办公桌,每张桌配了一把木椅。都是新的,但看得出都是地摊货。三个房间有一个比较大,应该是主卧,有一张大床和一张简陋的书桌,还有一个塑料衣柜。另外两个房间则安了两张高低床。
老刘操着一口山东腔:“你们三个住这间,自己决定谁住上铺...,你们两个住这间。要爱护公物,将来业务大了,还会有新同事来。”
他自己占了大的房间。
我看看这和大学宿舍差不多的结构,有一些沮丧。总觉得吧,工作了,环境应该好一些。而眼下这个地方,除了新一点——新得那么将就,和学校宿舍差不多。
东西放下,老刘召集我们开会:“咱这就算开张了。厂里为解决咱们工作生活的问题,买了这房子做办事处。为什么不租房呢?厂里就是想给大家一个家的感觉,自己的房子归属感强一些。”
“以后呢,大家就跟弟兄一样在一块干活生活。房间住人,厅里办公。大家轮流值日,必须保持公共区域环境整洁,房间自己打扫。”
“吃饭怎么吃?这几天先吃快餐,过几天我看看有没有请个钟点工统一做饭,大家自己洗碗。”
老刘带着我们跑起了业务。我们厂生产的都是一些普药,主要是感冒药和胃药。我们的主要客户是药店,也有一些私人的诊所。主要工作内容就是找药店老板,帮忙进我们的药,然后让店员帮忙销售。
带我们熟悉了一段时间,老刘就让我们自己飞了,他给我们每人划了一片区域,要求我们逐家开发药店和销售跟踪----行话叫扫街。
感冒药带有很强的季节性,胃药则是病人常年服用。这两种药虽然是常用药,但竞争很激烈。每家药店里林林总总不下十几种。有些厂家广告做得很凶,品牌大,销量很大;而有些病人常年服药,品牌认同感很强,一上来只点自己要的牌子,费尽口舌也没用。
而且药品不同于食品,每家药店出货量很小,得靠多家药店销售才能有一些销售量。厂里给我们定了销售基数,达不到只能拿最基本的工资——少得可怜。我们刚入门,几个月达不到销售基数,连交伙食费都困难。老刘人是个好人,经常帮我们垫支着,说我们挣了钱再还他。还好有个住处——虽然住了几个月,房间里已经基本上成了猪窝,开门就泛着一股古怪的味道,老刘特意买了两个电风扇,时常开着吹,不时再喷喷空气清新剂。
有熬不住的,来的5个新人中,有一个家里做生意的,干了半个月,弄清了门道,不屑这蝇头小利,直接辞职回家;另外一个心气高,不是一个跑街的主,也辞职回去读研究生了。就剩下了三人。
老刘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仿佛早明白会有这样的结果。谁走了也不生气,表示理解,重新给我们划分了地盘,要求我们按他说的做。
“人生路都是自己走的,你们刚毕业,怎么走想清楚。”他脸上笑嘻嘻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起来,随着我们的死皮赖脸的死磕,而且厂里加大了广告投入,我们逐渐在这地方站住了脚跟,基本能完成起码的销售了,收入也多了一些。逐渐还了欠老刘的钱,每月足额交了伙食费,身上有了一些盈余,周末也能有些生活了,能找个小排档喝上几口,能去一些烂歌厅吼一吼。
我们喝酒唱歌的地方往往就在办事处楼下,便于喝醉了直接上楼睡觉。这地方属于老城区,与传统的市中心仅一街之遥。旁边大部分是一些老土著楼,许多人家往往一楼是厨房和小厅,二楼是卧室。三楼因不够住便搭盖出一层阁子间。这样的房子往往住着好几口人,便努力往公共空间挤占,常常在门口搭个洗衣池,兼做洗脸盆,或者直接搭了个煤气灶做饭,上面遮了个雨披。
随着那几年祖国经济的兴起,街上店铺逐渐多了起来,吃饭小店最多,其次是服装店。这儿临街的人家仿佛会缩身术,一夜之间生活全集中到二楼三楼去了。拆了洗衣池,煤气灶也不见了,完完整整的一楼房间便出租当了店面。我们办事处楼下每日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直到夜里2、3点才逐渐停歇,不到7点又响起了早点摊的声音。还好我们几个是小年轻,一挨枕头就能入睡。外面声音再大也不能把我们从被窝里扯起来。
这种城市的疮疤估计是主政者不能忍受的。过了几年,就逐渐开始了周围住户拆迁,盖起了新楼。我们窗外多了打桩机的声音,整日里飞尘弥漫。办事处即使关着窗子,桌上也是一层厚厚的灰。楼下还没拆迁的店面在漫天灰尘里继续做着生意,也没见营业少下去。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几年。在这期间,我们慢慢成长了,上道了——按老刘说法叫“喂熟了”、“翅膀硬了”,便寻摸着更好的一点收入。基本上都是联系其他厂家,应聘相当于老刘的位置。
老刘人还真是不错,还是不生气,知道缘分已尽。只是叮嘱我们尽量别和老东家的产品撞车,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打起架来不好看。我们唯唯诺诺地应着,心里都明白不撞车是不可能的,OTC市场就这么几大类药品,只是将来见了老刘躲着走罢了。
我们三个是前后脚离开老刘的,在这中间,厂里政策变化,对办事处进行承包,不再派员外驻了。老刘就在本地招了几个生瓜蛋子接替我们。我是第二个离开的,整理了几年的破家当,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古里古怪的办事处。内心里我非常感谢老刘和这个房子,他们给我上了进入社会的第一课,而且是深刻的一课。学生时代对于毕业后的工作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几乎都是西装革履在高楼大厦格子间朝九晚五的画面,回头想想十分可笑。
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办事处,心里总是有些阴影,那么差的一个房子。倒是在场面上经常碰到老刘,我都恭恭敬敬的。我们三个他带出来的,也时常请他一起聚聚,但气氛总有些尴尬。开始还能2、3月一次,后来便越来越凑不齐,再后来就基本没人组局了。
倒是原先这个办事处,听说产生了很多传奇。
首先是厂里,由于人事更迭,外面的资产仿佛被人遗忘了。估计是在财务账上有这么一笔,但具体怎么使用没人管了。老刘成了这房子的实际控制人。由于后面基本都是当地招业务人员,老刘便不再负担住宿,另外找了一个小单间做办公室。
老刘决心在这个城市落地生根,他把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把老家的老婆孩子都接了来。孩子在老家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他花了笔钱找关系把小孩转学到房子附近的名校,这小学对口初中是本省最好的中学,孩子上学只要走路十几分钟。那时我们三个或者还没结婚或者才结婚,还没意识到这个学区房的重要性。
小孩小学毕业后,老刘自己买了套房子,举家搬离了。我们正纳闷他怎么处理这个办事处,他没办法卖吧——产权不属于他啊。他居然当起了包租公,把这房子出租了。那时候,学区房已经大热特热,名校旁边的房子卖得高,租得也贵。我们真是服了他,也不明白租客租房子怎么也不看产权证的。
老刘就这样一直不明不白地拿着这个房子的房租。
后面的故事就更有趣了。老东家在激烈的竞争中,江河日下,逐渐难以为继,不得已要卖身了。在资产审计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被人遗忘的好几处散落在几个省会城市的房产,据说把当时在场的人全给吓了一跳。由于当年都是买的是早期的商品房,按现在看都是好地段的房子,基本上还都是学区房。按现在行情,比当初涨了至少十几倍。这时候的全中国已经被房子绑架,在场的人谁都明白这几处老破房子的价值。老东家的资产估值立刻由负转正,直线上升。总经理立刻表示这几处房子不计入收购范围,搞得收购方非常不高兴。据说后来不欢而散,没了下文。
我站在楼底下,看着这充满故事的老楼,审视着自己的过往岁月。房子无声,默默地诉说着多少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