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86年,朱正先生从新校点《三国演义》,交付岳麓书社出版,版前嘱聂绀弩作序。聂将一篇旧文略作修改,做了该书的前言。我是从这篇前言始识聂绀弩,读之大有快意。他说曹操是个实干家,曾行刺董卓,矫诏聚诸侯讨卓,这类事刘备什么也没有干。又说:苏轼的一句“横槊赋诗”,就使曹操压倒当时一切人物。
关于曹操,一向喜欢批评而较少夸人的鲁迅也评价不菲。1927年在广州的一次学术演讲中,鲁迅谈到:“汉末魏初这个时代很重要……黄巾和董卓大乱之后,而且又是党锢的纠纷之后,这时曹操出来了……”
好一个“曹操出来了!”东汉末年,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从曹操出现而有了新的亮度。所以鲁迅说曹操“出来了”:从东汉末年的乱世背景,从历史的洪荒深处,曹操走了出来。
“至少是一个英雄……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以鲁迅的精神气质,他当然看出,曹操是一个多么丰赡神俊的人物。
《三国演义》脱胎于《三国志》,聂绀弩认为:作为说书人的讲本,这是高文典册向民间市井的渗透,这个过程中,历史既变得生动,人物却也不复是其自身,而是与民间精神境界的一种结合与重新创造,刘、关、诸葛被美化神化,而曹操却被恶化,饶是如此,在《三国演义》中还是可以看出,曹操从无做皇帝的意思,而刘备的儿子一曰封,一曰禅,封禅二字,其心可见。
往来成古今,是人物点亮了历史。而曹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曹操之人生功业
一般来说,历史短的朝代皇帝经常被写得坏,如秦,二世而斩,灭于汉;隋,也是二世而斩,灭于唐。因为很快被另一个朝代替代,写史的都不相干了,大可以罗列罪责;而历史长的朝代则往往扬德,本朝史官难有言说的自由。按此规律,《三国志》成书于晋,其时三国的历史已经终结,史家已无为曹家扬善的义务。作者陈寿亲历三国(陈寿生卒年为公元233-297年,曹丕于公元220年称帝,三国归晋是公元265年,所以陈寿前半生属三国时期无疑),有身处其间的近切,史实随处可以打捞。在这样一部信史中,陈寿在“武帝纪”的最后评价是:
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閴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这个评价,是对曹操一生所做总结。然而陈寿谈到的多是曹操的社会价值,对于其人丰富的性格特点与精神气质则无涉及,许是史家的原则——好在,陈寿忠实记录下了那些史实:
曹操二十岁被举为孝廉,至黄巾初起,“迁为济南相”。“国有十馀县,长吏多阿附贵戚,赃污狼藉,於是奏免其八;禁断淫祀,奸宄逃窜,郡界肃然。”一个年轻的干部,到一个地方负责,面对官场陋习,各种世俗弊政,奏免十之七八,郡界很快呈现出规范与秩序。这点估计哪个官员也会真真假假来一点,不算稀奇。但至董卓乱京都,“卓表太祖为骁骑校尉,欲与计事。太祖乃变易姓名,间行东归。”在董卓还没有被天下讨伐的时候已看出彼非善类,不与为伍,这点就不容易了。接下来曹操做的,是“至陈留,散家财,合义兵,将以诛卓。”国难当头,黄花七十二烈士慷慨赴难,每一代以天下为己任的那些先驱也都会不惜其身。当时各地方长官,袁术、韩馥、鲍信等十六路诸侯合计讨伐董卓,聚兵十余万,然而这些贵族高官聚合之后,先是“(卓)兵强,绍等莫敢先进。”每个人私下打起小算盘,都不肯冒险和损失,所谓讨伐董卓,不过顺应时势而已。是曹操看不过去,动员道:“举义兵以诛暴乱,大众已合,诸君何疑?……今焚烧宫室,劫迁天子,海内震动,不知所归,此天亡之时也。一战而天下定矣,不可失也。”但无人响应,曹操只好自己“遂引兵西,将据成皋”,与徐荣去作战。
当时曹操只有一个奋武将军的名号,所部只有散财聚合的军队,初战不利,为流矢所中,得夜遁去。接下来曹操到达酸枣,看到那所谓的讨卓大军,还在“军兵十余万,日置酒高会,不图进取。”于是“责让之”,再次陈词:“酸枣诸将守成皋,据敖仓,塞轘辕太谷,全制其险;使袁将军率南阳之军,军丹、析,入武关,以震三辅……今兵以义动,持疑而不进,失天下之望,窃为诸君耻之。”面对那一群庸夫,他已失望透顶。当时曹操只有千余人马,而袁绍作为四世三公的贵胄,统领十几路诸侯几十万军队。袁绍的表面计划是与韩馥谋立幽州牧刘虞为帝而废献帝,真心却叵测。对袁绍的表面提议“太祖拒之”。后来袁绍果然鬼鬼祟祟向曹操出示一枚玉玺,“于太祖坐中举向其肘,太祖由是笑而恶焉”。叵测的居心引起了曹操的反感。曹操有他天然的人格洁癖。
曹操一生南征北战,俱身临一线。公元192年春,“太祖要击眭固,又击匈奴於夫罗于内黄,皆大破之。”同年,“瓒使刘备屯高唐,单经屯平原,陶谦屯发干,以逼绍。太祖与绍会击,皆破之。”公元193年,当阙宣在一个小地方自称天子,陶谦也跟着发兵,曹操出兵征讨他们,“下十余城,谦守城不敢出。”…… 《武帝纪》的章节,几乎每一部分都记录曹操时间、地点、转战到何处。看三国志,太多是曹“攻之”、“大破之”、“拔城”。尤其官渡之战,为三国时代三大决定性战役之一,也是历史上著名的以弱胜强的战役,曹操一举攻破袁绍统一北方,是纳大片区域入有序管理的关键一步。
公元197年,与张绣初战不利,曹操中箭,后来在他退回舞阳,张绣又乘胜包抄过来的时候,曹操一举击破他们,并对众将领说:“吾知所以败,诸卿观之,自今而后不复败矣。”因接受张绣投降时他曾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及时收编他们的部队,导致很快叛乱,但他说:“自今而后不复败矣。”坦诚布公,算是“不迁怒,不贰过。”公元198年,曹操被刘表的军队围困,他给荀彧写信:“贼来逐吾,虽日行数里,吾策之,到安众,破绣必矣。”还是张绣,当时与刘表联合。曹操的军队前后受敌,“公(曹公,即曹操,与“太祖”同)乃夜凿险为地道,悉过辎重,设奇兵,会明,贼谓公为遁也,悉军来追,乃纵奇兵步骑夹攻,大破之。”
可以对照一下并称英雄的刘备。曹操自称: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曹尔。在辛弃疾赞美孙权的辞赋中也有“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但看《三国志》之“先主传”,刘备起于黄巾军初起,多年辗转,多数时候一路逃跑,从这个城逃到那个城,从一个人手下逃到另一个人手下,而且对人不加选择。逃亡中还一路丢家弃子,至少《先主传》里我记得有三次,逢战乱,刘备即扔下妻与子,带着兄与弟逃窜,然后再等别人送还或者解救其家人。
公元196年,曹操被册封为大将军,同期袁绍被封为太尉,袁绍作为东汉的世袭贵族,耻于在曹操之下,不肯受。曹操于是辞职不受,将职位让给袁绍。从这看出,曹操并不居功自矜,也没太计较职务。他只是天生富有才能,于是肩起更多的责任。接下来他在皇帝颁发的司空的职位上,听从下官建议,开始在所辖区域推行屯田养息的制度。
公元200年,八、九月间,曹操与袁绍在官渡相持已久未分胜负,而曹操的军粮越来越少,士卒皆乏。一天,曹操忽然走到专门运粮的兵卒那里,对他们说:“却十五日为汝破绍,不复劳汝矣”。我特别喜欢这一刻的曹操,他肯定是微笑着的,面对疲乏无望的战场,粮草告罄的困局,他对一线兵卒微笑着说:我们都很辛苦,但是请等着吧,15天,就用15天,我就为汝破绍,不再劳动你们的大驾啦。“为汝破绍”,这是何等的风趣与幽默,打袁绍似乎不为天下太平,而仅为这些运送粮草的普通兵卒,态度平等而亲切。“不复劳汝矣”,你们为我忙的呢,所以我为你们去打他,等着看吧!非常自得,自信,又自矜。运筹帷幄为什么说的是诸葛亮呢,意气风发为什么说的是周瑜周公瑾?看这一刻的曹操,狼藉烟火,处身在一片按常理完全没有指望的战场上,他说:让我来打败那帮龟孙子给你们看。嘿!
但幽默解决不了战事,它只是烽烟之上一朵潇洒的微笑。同年十月,“公乃留曹洪守,自将兵五千人夜往”。袁绍那边看他人少,徐徐迎战。等他们派人来救淳于琼,曹操这边的哨兵说:他们已经很近了。曹操大怒,斥责兵卒道:敌人都走到背后了,你们才和我说!一鼓作气,愤而击之。结果“绍众大溃,绍及谭弃军走,渡河。”这就是那场著名的官渡之战,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以困境胜优势,以正义胜不义。也就是在袁绍与其长子袁谭失败渡河后,曹操这边“尽收其辎重图书珍宝,虏其众。公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
这是曹操人生中非常闪光的一个细节。所有自己阵营不忠和有叛变可能的官兵,不忠的证据俱在,但曹操一把火烧掉了,连看都不去看它,他给予了部下最大的信任和宽容(这点后面还要专门解说)。
回想当年,曹操与袁绍一起讨伐董卓,袁绍说:如果大事不成,应该去占据哪里?曹操问:你以为呢?袁绍说:“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曹操说:“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于今官渡之战,终见分晓。当然,战败、不敌的时候也有,多是小型战役,唯赤壁之战败于周瑜,是一场惨败,不过近千年后杜牧也提出: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比较客观的分析。
但如果仅仅能打仗,最多也不过一个战无不胜的英雄,一个军事家,乃至一介屠夫。历史是记录大人物的,写在书里,流传在各色的传说中;但历史之外,更多的是尘土一样被不断覆盖和淹没的小人物。对大人物,我历来怀着距离与怀疑,因对小人物更多体己之心——在杳渺而浑茫的历史深处,那乱世、治世的更迭,在大人物纵横捭阖的历史画卷上,碾压过多少如我一样无奈兼无力的芸芸众生,那些绝望和哀痛,在时代里的辗转流离、恐惧窒息却都不作数,似乎只是为大人物做陪衬,必不可少又不值一提。而每一个人,其内心与外力是存在于世的两个支点,徒有前者,枉然承受种种的矛盾与痛苦;徒有后者,不管豪杰还是领袖,都不过规模大小的强盗罢了。然而曹操作为一个大人物,却另有一种魅力,他是一个内心与外力十分平衡的鲜见之人,有一种协调的俊美——我知道曹操是丑的,《世说新语》“容止十四”载: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追杀此使被考证为伪,整个这件事也未必据实,但起码说明曹操相貌不咋地。但其精神气质,人格功业,文章风采,俱显出一种独异的高旷与杰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