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躲过生老病死,没有谁敢说谁能永久存在。百年的性命看起来短的珍贵,但在见惯人生那些羞丑的医生说来说,起码他人的生死或许都没有一处溃烂来的痛快。
很难说医生与山海云湄里修行的僧侣们有什么不同,所谓普化众生,医治万世都只是见证丑恶与痛苦之后一种职业性的悲哀信条。就像是渡隐阴晦处的刺客,除却暗无天日的藏匿与谋杀便只剩此身道消一条路可以走了。一类人总得有一类世俗与个性共同规定的律则。
因此大多数人不必担心手术面前医生会留手使绊,但也不必奢求他们医者圣心会死命救助。 但通常,拥有看淡看清这些的力量的,都是些孱弱苍老的灵魂罢了。
我放眼望去,大学厅堂里选修急救医学的年轻人们,以无可奈何姿态拒绝着枯萎老人的这些经验之谈。他们的确无可奈何、无所顾忌,对他们而言,时间总会宽容的放慢脚步。 他们仍旧歆享着岁月的钟情,自然可以在生命中自己找寻真谛。
我从没禁止他们离开、休息、游戏,只是需要在我发着苦杏仁味的声音中保持安静。 每周五下午的最后这节课,如同最年迈最慷慨的牧羊犬,匍匐着朝着稚嫩的羊群打颤一般,虽无关紧要,但以职守而言却弥足珍贵。
离开的路上,夕阳拉长了街巷行人的影子,沉重而又混乱的在地面上随意涂鸦着。 街旁的白桦是旧树伐后的二年新株,树枝平滑白净,因同伴的遮掩留下深浅的痕迹。
我背着愈发稀薄的暮光,轻轻挥手,调弄着脚下愈发狭长的影子。我的轮廓一点点的延伸着,从年幼的孩童大小开始膨胀。 黄昏的丝缕风吹响蝉已喑哑后的树叶,稀疏的音调像是用手翻开了一页页旧时的书籍故事,在光影中狠狠演绎。
那些单薄的、壮硕的、挺拔的、微佝的躯体与幼稚、瘦削、干燥、苍白的面孔突然在单色的灰暗里清晰可见。我闭上眼,伴着余晖的温度,我仿佛感觉的到一个个不同年龄的我从不远处走来,并携着滚烫的热流从背后跨入我的身体。 他们前仆后继着,在最后阳光的催促下从任何可以得到的空隙里涌入,又被躯壳里无可抗拒的时间力量拉毁容貌,震塌脊梁。毫无反抗声的交出自由的能量。
作为医生,我更为清醒的明白发生在昏黄肤表下的身体起着怎样的变化。我甚至听得到每一个微小细胞破碎的响声。我无声的衰老着,也不断被怂恿谋杀着从前的每一个我。 几十年来的我恰恰活现于这成长壮大的影子,而真正时光积淀下来的,似乎只是一些亟待焚毁的骨骼罢了。最为可怜的是,我们无力的懂得,这些萌芽的不甘与失落总会被属于年龄的观想用力嘲讽着。
缓缓的,紫黑色天幕下的袭风也吹灭了角落里的最后一抹灰烬,因之存留的影也被悄然击碎,化作零星匿于地表的尘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