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愿以偿地踏上归程,可是一路上只我一人。
隐约记得我是死了,但回家的念头在我弥留之际依然强烈,后来听到有一个声音说她可以带我回家,我答应了她的条件。而今走在荒凉的小路上,说实话,我早已记不清回家的路,有一种感觉牵引我,让我坚信这条路的尽头必是故乡。
这时天分明下着绵绵密密的雨,奇怪的是,雨明明垂直落下,可是雨点滴滴却全都洒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上,就好像我平躺在露天的土地,和大地的花花草草融为一体。
我恨这场雨。
在打仗的前一天,我的长官告诉我,这场仗必胜无疑。只要把敌人引入一块凹型的山地,然后封住口。我们则从高处扔下带火的箭和易燃杂草,就可以把敌人活活烧死。这个计划听起来完美无缺,可命数已尽,在大火燃烧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雨来,绵绵密密、淅淅沥沥,把大火浇灭,救了他们。
这场仗本来就非正义之战,我等之辈只能听其调配,无从选择。可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本该降于王的报应,悉数落在王师身上,所有的士兵,在敌军突出重围后的围剿下,化为森森白骨。
这次回家后,希望不再有战事,好不容易捡回的一条命能不用裹在厚重的战服中成为别人一把没有感情的刀子。
雨又下大了些。我看到行路两旁错落的桑树,雨打在叶子上顺叶子的纹路灌入土地。有一片叶子上有一只野蚕。它紧紧地扒在硕大无比的叶子背面,雨落下,顺着叶子离开。这叶片成了它避雨的港湾。如今我落魄归乡,连个虫子都可以比我过得好些。不过只要能回家,这些苦处也就作罢。
正想着,前面出现了一辆破旧的车子。这是一辆木制的轿车,四个轮子吱吱呀呀地响。赶车的人貌似是一个女人,身量娇小,蒙着面,不见面庞。怕是记忆出了差错,彷徨中,我觉得这身形好生熟悉。我与那女子寒暄几句,觉得声音也似曾相识,似乎和承诺带我回家的那个声音别无二致。
我实在是太疲惫了,当那辆车子在我面前停下的时候,我没有多想,走进车里,躺到它的车舱里面。伴着雨滴从顶板渗入落在车上滴答滴答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其实这轿子也就能挡点风,它无法阻止雨。他们依然能穿越轿顶落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就好像我被泼了一盆水一直无法把自己晾干……
回家就会好的。
我梦到了我的家。
这是我结婚的时候,当时为了去一个能不被战事影响的地方,我特意找到一个看似偏僻而且幽静的住处。
一所被弃置的房子。
我第一次到那里的时,房梁上都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墙脚由于潮湿生出鼠妇来,整个房子散发出一种经年沉积的霉味。被弃得久了,很多昆虫都在这里安家。到了晚上,房前的野地还有鬼火和野兽出没。第二天太阳高照,出门看到门口野鹿的血迹,我则幸灾乐祸地脑补昨晚发生的生死一瞬。这不免有些难过,弱肉强食无处不在,成为寒凉静谧的树林里阴森可怖的背景。
这弱肉强食于我无关。
我选择这里做我的家。这里离市镇的集市很远,我只能外出打猎换回我们需要的食物。有一次我回来很晚,在门口看到房间里依然亮着灯,在灯的剪影下画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佝偻着身子,望着蒸在桌子上的苦瓜叹气。就在我推门而入,准备从身后抱住她前,我看到她突然哭了起来,嘴里喃喃着:“你这死鬼怎么还不回来?要我好等。”我的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楚,居于此地,吃食很成问题,早出晚归是常有的事,只是苦了这妇人同我在这里受苦。不过我们俩心里有数,城里是万万居不得的,否则又要沦为为别人卖命的冤魂。
只一次,我的善心出卖了我的生命。
那天我外出打猎,见到一个身着华丽的人中了山里的蛇毒,人命关天,我把他带至家中养病。在那段日子,我出去地更早,回来得更晚。要多猎一个人的吃食,同时采能治蛇毒的草药,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个人病好了,他在同我们吃饭时聊起他的身世,原来他是附近衙门里的官。当他问我们为何长居此地的时候,我们嗫嚅着说出原因。可没想到,后来的几年里,每年都有衙役来向我们征税,起先几年还是应付得来,直到那一天,送来的不是缴税通知,而是要征兵的告示。
“家里壮丁必须去。”瞧这毋庸置疑的口吻。
我抱着我的妻子,她已经泣不成声。我们为自己搭建的屏障在最后一刻还是化作一片幻影。连夜妻子为我赶制了战服,第二天我趁她熟睡之际离开,已经走出门口几步的地方回头,我依稀看见在层层树林遮掩着的后面,似乎站着一个身着麻布衣裳的瘦小身影。我知道是她,可是我不能回头。原来她也是彻夜未眠的。
我被婚庆欢天喜地的声音吵醒,方才发现关于过往的这些事不过是一个梦境。
我走下车子,赶车的女子已不知去向,面前是一座张灯结彩的木屋,奇怪的是,那些唢呐声和锣鼓声在我下轿子的那一刹那就停了,眼前只有这座小屋。
你绝对想象不到我内心是有多么激动,这就是我和妻子的婚房,经过我们改造的那个在林子里被弃置的小屋。此时已是深夜,在月光朦胧的映照下,我看到那个穿着黑衣蒙着面的女子从树林深处出现,她对我的清醒置若罔闻,就像没有见过我一样径直向门里走去……
“谢谢你!”我对她说,她没有说话,依然朝着那个门走。
“唉,那是我的家。”她听不见。
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感觉她刚刚在哭泣,身体现在还随着呼吸的不平稳在一下一下地抽动。我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香火气,大概刚刚给什么重要的人上过香。
“夫人节哀啊……”我想去安慰她,但是她似乎听不见我说话。
当她踉踉跄跄地走的时候,从她身上掉下来了一封大概是没有来得及烧掉的信:
“亡夫敬启:……”
这时,门开了,里面点燃了一盏煤油灯。女子的身影画在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上。我记得这个影子,原来,原来……
我的执念是你而不是这个家。
我一直都想找你,而不是回家。
当我的手不顾一切地推开那扇门的时候,突然,世界沧桑巨变,门外的红绸子慢慢褪去红色,变得苍白而皎洁。而门内的景象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准确地说,我看到一片草地,草地上躺着一个人。我走进那个人,他的铠甲已经破了,刀子划开了他的内衬,白色的衣服渗进血染成了红色。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的嘴角好像有一抹微笑。我和他对视一下,本来圆睁的眼睛毫无征兆的闭上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那个躺着的人就是我自己。
遗落信笺的落款,貌似是我妻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