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盗

1

“听说从军的京城沈家少爷回来了,十里红妆娶了个戏子。”

京城五十里开外的小酒摊上,歇脚的酒客人声鼎沸,苏善却还是听清了这句话,送往嘴边的碗一顿,酒水竟是颤了出来,落在横放桌边的刀上。

“烈酒漫刀锋,寒铁映血红。老道观公子眉间冲煞,近日有血光之灾,不得动刀啊!”

拄着一杆算命旗的瞎眼老道士走来,原本闹腾的酒客瞬间安静了下来。

此地歇脚的大多是走南闯北,行走江湖的汉子,自然不会心疼个在灼灼烈日下行走的老道士。他们闭嘴只因遥遥看到,那杆沾满泥垢的杏黄旗上有猩红的八个大字“玄指测天,算无遗漏。”

徐玄指,天生目盲,一身点穴术却名震天下,凭着双比女人还要灵巧纤细的手,将数不清的绿林好汉,名盗豪匪送进牢狱,被誉做川渝第一名捕。

年近五十拜入龙虎山,结庐修道,却也时常下山帮助衙门缉拿难缠的江洋大盗,每每下山,皆以“玄指测天,算无遗漏”八字自证身份。

如今见到这八字,谁又敢在这位老前辈面前聒噪?

苏善敢,但他没开口,而是提起了刀。

老天似是要为这龙争虎斗营造氛围,转瞬间天空便乌云弥漫,淅沥小雨落下,逐渐化为瓢泼大雨。

杏黄旗在徐玄指手中打了个转蜷缩成棍,紧接着被他一手抛出,好似破风长枪,撕裂开雨幕径直刺向苏善。几近同时,徐玄指已经迈动脚步,瘦弱的身子像无根落叶在雨中飘零,十数枚弹珠在他指尖激射而出。

苏善反手横刀背后,腰身微弓,直到木棍扑面而来,才如同猛虎般跃起,刀锋横劈进木棍,将木棍径直削为两半。随即瞬间侧仰,双脚碎步挪动,寒光疾驰,刀气纵横,长刀在苏善手中挥舞地滴水不漏,只听到声声清脆悦耳的金铁交击声,弹珠被一一格挡在外。

酒客们纵然未认出苏善的身份,但早已不敢再观看这场对决,有的躲在远处避雨,有的慌乱冒雨离开,唯恐祸及殃鱼。


2

太岁楼是京城最大的戏院,当家花旦“柳媛媛”更是堪称声色绝佳,无数富豪千百里赶赴太岁楼,只为听其开嗓,可见柳媛媛风头之盛。

今日,太岁楼同样座无虚席,可听戏的人却是心有不满。

原定由柳媛媛唱旦角的《江洋盗》,如今突然改了戏谱,换成了《霸王别姬》。若是柳媛媛唱虞姬也就罢了,但偏偏又换了不出名的旦角,使得不少无缘柳媛媛戏客捶胸顿足。

没人知道,在太岁楼闲人禁入的楼阁中,那位名动京城的柳媛媛翠眉紧皱,正小心翼翼为一名上身赤裸的男子上药。

“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弄得?”

语气三分责怪,七分心疼,说是斥责,更似娇嗔。

趴在床上苏善满头虚汗,口中紧咬着绸缎卷成的筒,扭头望向床边的玉盘,盘中三枚溜圆的弹珠还带着血肉。

他挪了下身子,发觉伤口包扎得并不影响动作,便起身缓缓穿上衣服,答道:“那徐玄指年老体衰,一身功夫却仍是了不得,我虽然避过关键窍穴未让他得手,却也挨了几下,没事。”

柳媛媛足不出户,没听过什么徐玄指,也想不到苏善经历了怎样的生死之争,也就没再过问,而是转口说道:“你怎么还敢回来京城。”

苏善没开口,拉了个凳子坐在窗沿旁撑着下巴遥望,京城街巷横纵,如今却好似说好了般,到处都挂着花枝招展的大红缎花。

柳媛媛瞧着苏善的侧影,轻轻开口:“你知道了。”

苏善没说话。

柳媛媛没来由地心酸,玉指交错,纠结许久后才道:“我本想事先告诉你,但又怕你贸然回来,当年的事,京城对你来说还是太危险,你本不该来的。”

“天子脚下犯了罪过,塞外与京城又有何区别?你又何必担心我来与不来。”苏善叹息道,这才回头盯着柳媛媛说道:“你别忘了,当年你是怎么红起来,也别忘了当年我离京时,你是如何与我许诺。”

“苏善,你就是偏偏活的不耐烦吗?”

“苏善怕过死吗?”

一拳砸在窗沿,木屑横飞。

“我们一同长大,学戏,习武,你可见我怕死。我拔刀而出,血溅清白楼,通缉令散遍天下,你可见我怕死。如今,你却怕我死?苏善平生何曾怕死,苏善只怕辜负了别人。”


3

焦灼的氛围随着香炉的袅袅青烟在屋中弥漫开来,柳媛媛双目通红,她看着满脸怒色的苏善,抽了抽鼻子,悲道:“你不愿辜负她,我却也不愿你回来送死。”

苏善长叹一声,依窗扶额,不愿再看柳媛媛。

他早已经料到自己若是发火,定然会引得柳媛媛肝肠寸断,原本想着闭口不提,但看到那布满街头的红缎花,却还是忍不住埋怨柳媛媛没早些通知他。

“是,你说得对。当年若非杜喜喜为我搭戏,你为我撰戏谱,绝无我柳媛媛今日声名。你黯然离开京城时,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照顾她。可你也知道,她杜喜喜要嫁的是什么人。”

苏善无言以对。

是啊!正如柳媛媛所说,杜喜喜要嫁的是名震朝野的沈家大少爷,人人都赞其年纪轻轻,胸有才略,武艺高强,是公认的庙堂新贵。沈家更是世代官阀,权势遮天,连皇上都要忌惮三分。

而自己,本身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如今更是个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通缉要犯。

地上的虫,凭什么要和天上的蛟龙去争。

“可杜喜喜不想。”苏善忽然道:“如果她心甘情愿,我便罢休。可她不想,那我活着一日,便谁都不能逼迫她。”

“你怎知她不想?”

苏善从怀中取出一根羽毛,见柳媛媛不解其意,便道:“当年我离开时,曾告诉她。每隔一月,我会露面一次,让她能打听到我的消息。若她有难,则可送一片羽毛交由我所在地最出彩的戏馆,我若收到,无论身在何方,都会赶到。”

柳媛媛面露苦色,不甘道:“明知龙潭虎穴,你偏要去?”

“柳媛媛,难道你忘了江洋盗的戏文是怎样的?”苏善反问。

《江洋盗》是柳媛媛最出名的戏,她又怎会不清楚戏码。

那恶名昭昭的江湖凶寇,遇见一梨园戏子,自此误了终身。与佳人两情相悦,奈何得知佳人被许配给威名赫赫的大将军。

婚礼当日,凶寇横闯抢婚,将军质问:本是泥泞虫,何与蛟龙争。一介贼寇,胆敢与本将争妻?

凶寇答:谁道贼子无真心,为情虫儿敢吞龙。我虽九流盗,但为我心仪的姑娘,却要与你这大将军斗一斗。

最终凶寇死于兵甲枪下,佳人自尽身亡,齐赴黄泉。

柳媛媛唱《江洋盗》,唱的自然是旦角佳人,可戏只是戏,真心不一定换来真心。

戏外,自己也是那些听戏的姑娘,遇不上愿为自己问剑将军的凶寇

“你去时,穿上我为你做的衣裳。”

柳媛媛从衣柜中取出一身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衫,放在桌上,轻轻退出屋子,掩上了门。没人见到这位名动京城的佳人,倚在门上泫然若泣。


4

七月十七,忌嫁娶,宜安葬。

京城街巷锣鼓喧天,流水席从街头到街尾,而主宴席设在沈家府邸,入座的皆是当今一比一的高官显贵,据说连皇上都会露面这场婚事。

闹出这么大的排场和动静,更是证实了皇上对于沈家的恩宠,以及那位沈家少爷沈段对杜喜喜的喜爱。

但正如很多人不解皇上为何如此垂青沈家少爷般,也有很多人不解沈家少爷为何如此爱杜喜喜,甚至于沈家老爷子都不知道儿子究竟在想什么?

即便撇去家世门户不论,京城中最出名的姑娘定然是柳媛媛,杜喜喜不过是给她唱个配角,才色皆不如,为何却偏偏看上了杜喜喜?

不过无论旁人如何做想,这场婚约已经到来,所有人无论真心假意还是要躬身祝贺。

“你确定他会来?”

身着新郎袍的沈段眉眼间全无大喜之日的喜色,反而是有化不开的冷漠。

早已经住进沈家的杜喜喜,此刻倒是满脸欢喜,俨然新娘的模样,道:“他一定会来。”

“说到底,他只是个通缉犯。纵然是前几日在京城附近有了他的讯息,他便真的有胆子来闯我的婚礼吗?”

“这天下没什么他不敢的事情,当年清白楼,他岂非也去了。”

沈段扭身一把掐住杜喜喜的喉咙,将其抵在床上,眼中满是恨意,狠声道:“杜喜喜,我虽然答应将你带进沈家,但可没说一定是个活人。”

已经被掐的脸色涨红的杜喜喜全无恐惧之色,她扯开沈段的手,理了理衣服,讥笑道:“那张白纸黑字的协议你莫要忘了,我若死了,便会昭告天下。届时莫说你沈段,便是你沈家又能活下来几人?”

沈段目光阴沉,咬牙切齿瞪着杜喜喜,道:“杜喜喜,你为何如此不择手段要嫁进沈家。”

杜喜喜翘腿坐在床头,捏起不远处的葡萄放进嘴中,毫不在意沈段择人而噬的目光,自顾自说道:“你想杀苏善为清白楼上那位妃子报仇,而我给你机会。至于我想要的东西,这你就管不着了。好心奉劝你一句,连在我这的窝囊气都受不了,你杀不了他。”


5

苏善径直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朝着沈府走去,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步比一步坚定。

那根洁白的羽毛已经在他手中不停打转,他以此来让自己的心稳定下来,否则待会出刀或许会慢。

终于到了苏府,隔着院墙他已然听到了里面的拜堂声。

侯在门口的家丁火急火燎迎上来,看到他身后的刀,脸上变了颜色,忙道:“大爷您是?”

家丁没有等到苏善的回答,只看到一道银光从苏善背后窜出,他的头颅已经滚滚落地。

尖叫声,怒吼声从外围的家丁到内院的客人,苏善冷着脸提刀登上沈府的台阶,他的刀没有鞘,所以他挥刀向来不遗余力,不留生机。

红缎花上洒了热血,愈发红,无鞘的刀配无鞘的人,愈发快,,一步一杀,一台阶一人头。直到他用刀杀出一条走到那身着嫁衣的姑娘面前才堪堪停下。

“我来带你走。”他目中除却一席如火红霞,再无旁人。

宴席主位的皇帝煞有兴趣地望着这个刀客,故作疑惑道:“沈将军,这位是?”

“我也不识得此人,让您受惊了,陛下。”

沈段接过仆人递来的长枪,朝前踏出一步,正对苏善,杀意磅礴,气势昂然。

苏善冷冷盯着沈段,问道:“是你逼她嫁给你。”

沈段笑了笑没说话,长枪已然刺出。

沙场浴血的枪撞上无鞘的刀,寒芒对冷锋,双方都没有言语,唯有以死相博。

刀光遮天蔽日,一点寒芒挑破;枪影绰绰,红缨飒飒,一刀斩之;呼啸再来,再破,枪影再起,再斩。

两人转瞬间已然交手百回,长枪贯插进苏善的肩头,沈段奋力推动长枪,七尺长枪竟是活生生穿透苏善肩膀,随即沈段飞身过去换手握枪之时,低声靠在苏善身边轻声言语。

“苏善,你还记得清白楼吗?那日,楼顶有位着青衫的姑娘,因你追杀调戏杜喜喜的贼子,那贼子要挟了青衫姑娘,最终被你一刀斩去两颗头颅。”

正逢此间隙,苏善飞出一脚将沈段踹开,而他的肩膀也被长枪揭开皮肉飞散。

苏善丝毫不顾肩膀上往外冒的血,飞身而起,将刀刺进沈段的腹部。他握刀的胳膊用尽全力,以胸口顶着刀柄借力,长刀刺穿青砖,镶进泥土。

他面露癫狂,声音干哑:“谁也不能动我的杜喜喜。”

他起身一脚踹在刀背上,刀刃径直在苏善腹部开了个口子,肠子流的遍地都是,他依旧重复着:“谁也不能动我的喜喜。”

沈段躺在地上不断咳血,脸上却是快意而讥讽的笑容:“你来到这里,真以为她爱你,是她与我联手做局要杀你。”


6

苏善回头望向那一席红霞,眼神中充满了哀求的神情,如同落魄的狗在向主人乞求,但他没有得到回应。

早已撤去盖头的杜喜喜坐在皇上身边,正在细心斟酒,连看都没朝苏善的方向看一眼。

皇上挥了挥手,迅速出现一队兵甲将苏善围住,只留下相望的空隙。

“你刀法虽好,却终究是个愚民。”皇上伸手搂过杜喜喜纤细的腰肢,将其抱在怀中,调笑道:“要不,你给这小家伙解释解释?”

杜喜喜装模作样在皇上怀中娇羞了阵,这才望向精疲力尽跪坐在地的苏善,笑意盈盈:“其实,人家一直是皇上的人。”

“那你为何嫁给沈段?为何寄羽毛给我?”

“还不是那沈段冒犯了圣上,沈家势大却不肯放权。既然你那么喜欢我,又刀法无双,怎能放任不用,今日不过是借你的刀,除掉沈段,借机让沈家放权。”

苏善望着陌生的杜喜喜,试图从她身上寻找出些曾经的影子,血不断从喉头涌出,他却觉得喉咙干哑的好似数年没有饮水,他费力道:“杜喜喜,你可曾喜欢过我。”

他的刀没有鞘,他的人同样是一柄无鞘的刀。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有鞘的,穷其一生,却发现只是骗局。

现在,他只想得到一个答案,哪怕是片刻,哪怕是虚假,只要能够证明自己有鞘,那他敛去锋芒,做一柄锈刀,断刀,那他安心闭眼,做一个死人,亡魂,都可。

至少他觉得,穷其一生,不算白费。

但杜喜喜收回了视线,既不去答,也不去看,而是端起倒好的酒,递给皇上,娇声道:“皇上,奴家不想理会这疯子,我们喝酒好不好?”

“好好好,今日你立了大功,朕都听你的。”皇上笑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7

杜喜喜被一把甩开在地,自始至终胜算在握的皇上仓皇逃开,大吼道:“快快,抓住这婊子。”

漆黑如墨的血顺着皇上的嘴角溢出,他慌乱地抬起袖子去擦拭,但血怎么也擦不完。

“快,去找太医。”

他开口时,血沫不断往外涌出,使他的话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被兵甲以长戟扣在地上的杜喜喜脸上满是狞笑,远处的苏善被这一幕惊得几乎忘记了伤痛,场中局势转变太快,他已经完全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上,你还记得十七年前的杜家吗?那日大火,逃出去个女孩。”杜喜喜狂笑道。

皇上虎目圆瞪,颤颤巍巍道:“你是逆贼杜越子嗣。”

“狗屁的逆贼,我杜家满门忠良。当年你命沈家灭我满门,今日我以沈家做局,要你偿命。”杜喜喜疯了般叫道:“你以为沈段与你妃子有染,哈哈哈哈,那蠢材可自始至终连你妃子的手都没摸过。他脑子全是家国天下,直到在外征战归来,得知那妃子的死讯,才疯了着魔。可他到死也没明白,他心心念念的女人,早被你暗中处死,那日清白楼死去的姑娘,只是个无辜女子。你谋局一世,千算万算,甚至苏善已经如此模样,还要兵甲包围,却漏算了那杯酒中有毒。”

皇上指着杜喜喜颤抖不已,“杀...杀....杀了这个......”还未说完,他直挺挺倒下。

杜喜喜看到皇上倒下,脸上神情缓和了许多,望向还跪坐原地的苏善,和煦笑道:“对不起。”

苏善没有说话,但他摇曳起身,拔出了那柄刺在沈段身上的刀。

他提刀一步一步朝杜喜喜走去,脚步沉重,坚定,一步一血印。

大戟在他身上开出洞来,他高举的刀坠落在地,金石交击,溅出火星,他趴在地上,努力地伸手,笑着说:“我收到了羽毛,我来了。”

杜喜喜苦笑着伸出了手,两人的手指触碰在一起,还未拉上,还未攒紧,染满血的手像是失去支撑般,蓦然落下。

她望着身前面带微笑闭眼的苏善,自言自语道:“学戏的怎都这般痴,回头看一眼多好。”

似是劝慰,似是自嘲。

风起了,眼泪砸碎在了青石上,冲不淡仇,冲不淡恨,冲不淡痴,冲不淡爱。


8

“我本九流客,不敢痴心大将军,只愿与落魄郎结对,望将军开恩......”

太岁楼锣声阵阵,座无虚席,戏台上水袖扬波,佳人眉目含情。

背刀的男子越过人流跨出大门,自始至终未看向戏台。

戏唱到将军一枪刺死凶寇,戏子扑倒在凶寇身上痛哭流涕。

“你是江洋盗,我是台上妓。却是匪盗有情,戏子有义。今生无缘在一起,但求来世共比翼。”

长袖滚滚,戏子转身拔剑,抹在喉间,血洒在戏台上,戏子软软倒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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