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眉开了一家小店,主要经营白色小家电等小东西,像个杂货铺。顾客也不多,赚的钱只够糊口。但是也不累,她又没有发大财的欲念。
有一天,来了一位老顾客,他三十七八岁,身强体健,在供电局上班。
闲聊的时候,不知怎的,聊起了灵异事件。这位顾客说,他真的相信这世界是有鬼的,他亲身经历的一件事,让他对此深信不疑。
那是礼拜天的下午两点左右,他一个人在家睡午觉。也不知睡了有多久,迷迷糊糊醒来了,眼睛似睁非睁的,忽然看见床边站着一个身披白袍、披头散发的女人。但是关于她的五官,却毫无印象,似乎她并没有五官。
“鬼!”,他脑子里条件反射似的闪现出这个概念。
当时厚厚的窗帘是放下来的,屋内因此显得十分幽暗,他紧张地想坐起来,也想呼喊。但却完全失控了,既不能动,也喊不出声,恐惧一下子填满了脑海。
他意识到一种正在逼近他的死亡威胁,他的呼吸也近乎终止,强烈的窒息感,让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片被火焰炙烤的树叶。但尚存的一丝清醒和求生的意志力,让他没有放弃挣扎。闭上眼都可以看到,那个女鬼欲伸出利爪,想要遏住他的喉咙……
他还在努力挣扎着,想坐起来,想喊出声!但这一切是那么困难,他瘫软得像一堆海绵,完全失去了自主能力。难道就这么完了?他不甘心,他想到了父母、妻子和孩子,心中充满了强烈的渴望和不舍……
奇怪的是,就在这一刻,那女鬼在他面前竟然倒了下去,瞬间消失了。他也骤然恢复了气力,四肢重新有了力量。他睁开眼,看到阳光透过窗帘,放射出点点光亮,他咳嗽了一下,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清醒了,从床上轻松地坐了起来。他庆幸,他战胜了那个要夺走他性命的女鬼……
客户讲的绘声绘色,舒眉听得心惊肉跳。最后,客户发自内心地总结道:
“我相信世间真的存在鬼神,我经历的那一切不是做梦,现在仍然记忆犹新,都是真的。”
“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我也遇到过不可思议的现象。我看到过莫名其妙的青烟,在我卧室里飘荡,还有那焦糊味,这真的是无法解释啊。我们人类不过是宇宙世界中,最微小的蚂蚁。”
“当时我动用了全身之力,不停挣扎,但似乎最后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帮了我,我才决定性地胜利了,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力量。”
“是你人好命大吧。”
听到舒眉这样说,顾客开心地笑了。
后来舒眉看到过一些解释,科学工作者把这称作“梦魇”,白天也可以发生,是人体在梦境中发生的一系列特殊反应,与鬼怪无关。但作为神秘主义者的舒眉,对于这样的解释不以为然,也并不接受。
晚上回家的时候,舒眉不禁又联想到许多。以前,尤其是在夜长昼短的冬天,下班后回到家里,屋里早已是一片漆黑。防盗门推开的那一刻,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并不能马上把屋子照亮多少,屋内门口照明的那只灯泡烧坏了之后,一直都没有换。只能再往前多走几步,来到餐厅,才是最近的可以摁亮的灯。
但就是这几步,也足以让舒眉感到心慌意乱了。她知道这是因为她害怕。但她到底是怕什么呢?
她怕黑!从小她就对黑暗敏感,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好多东西。黑暗还让她感到晕眩,有时候类似天旋地转,仿佛一个穿着黑衣服、隐隐约约的、连头部和面孔都融入在黑夜里的怪人,在推着一辆小车,载着她往前走。而她不知为什么,就坐在那辆车里。当她明显感觉着自己是被那辆车拉着的时候,眩晕感就会愈发明显。
说起来可笑,即便年龄到了大妈的级别了,她还是非常怕黑。偶尔,在恐惧变得强烈起来的时刻,她只能开灯睡觉,虽然这样既浪费电,又打乱人体生物钟。
尤其是一个人在家时,她必须晚上十点左右就睡,如果一直到了十二点还没有睡,她就会变得不敢再睡。在这个时候,电灯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关闭的。她的心脏乱跳,呼吸加速,如临大敌一般。她总感觉空气中有什么东西隐身着,一旦没了亮光,就会毫无顾忌地站在她床前,闪烁着一双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不动声色又恶意十足地盯着她。
夜晚就像一个恐怖世界的放大器,白天所有不好的想法,到了夜晚,都会被放大到原有的十倍百倍,然后让人灰心绝望,或者不寒而栗。只有时间走过了午夜两点,她的内心才会平静下来,那一度脱离她的勇气,才又重新复活。严重的时候,过了凌晨三点或四点,一切才变得正常,才可以安心地睡去。
事实上,一年365天,她呆在家里的时间很少,她没有双休日,只有过年的时候,她才会在家里呆十来天。就是这十来天,她的情绪和身体却总是感觉不舒服。一个好不容易等来的假期,本想好好休息休息,却每次都如同大病一场。内心的煎熬,也是空前的:那虚度人生的懊悔,困顿于生存的烦恼,人际关系的沮丧……这一切,极不正常,极为不幸,也使原本美好的节假日,变成了痛苦的徒刑。
尤为费解的是,偶然她不去小店时,大白天呆在家里,不但不自在,还充满了忧伤、怅惘和焦虑,她也感到孤独和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犹如坐在枯井里一样,也像置身于荒郊野外。一句话,她在家里呆着害怕。
再想想以前不断租房子,四处漂泊的岁月,是个什么滋味?它对男人是一种精神的打压,对女人而言,简直就是摧残。
那个虽然很早认识,但并谈不上是朋友的苏兰,只比她大一岁,人家当时却住在全款买来的130平方米的大房子里。甚至那个小区的名字,还让她有些敏感,人家的小区叫做“幸福花园”。
而舒眉租住的平房区,叫“王谢庄”。不但环境脏乱,胡同狭窄,还只有公共厕所。总有某些不怀好意的歹人,将分隔男女厕所的墙砖,不断地往下扒。这坏蛋,从来没有被逮着过。只在那儿住了半年,他们就搬走了。
那年苏兰才31岁,儿子已经15岁了。她初中毕业后,去了秦皇岛的一个职业培训学校,在那里学理发。同样是在那里,认识了她孩子的父亲。他学的是修表。男人长得不错,苏兰看上了他的长相。他们未婚同居。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这在当时,还是一大新闻。
不过后来他们求得家长支持,结了婚。本来苏兰父母嫌男家穷,是不同意的。苏兰家是本地最早开小卖部和超市的,赚了很多钱。不过真正发达起来,并令苏兰和她丈夫都沾光的,还是她那长相帅气的弟弟,成了一名给公安局长开车的司机之后。那局长后来一路高升,又做了区长和市长,他弟弟后来也成了某个部门的领导。然后他们家族也跟着发达起来了,一路辉煌,都变得非常非常有钱。
那次见面时,苏兰家还谈不上发达,只是比别人有钱一些。她自己开了一间理发店,丈夫则开了一家修表部。她的言语与神气,总是难掩丝丝傲气。她对她舒眉说:
“要是换成我,天天这么租房子住,还总是搬来搬去的,我就得天天趴在床上哭。”
舒眉不记得自己怎样回答了,只记得气氛挺尴尬,挺复杂。事后,她把苏兰的话,告诉丈夫,丈夫却这么说:
“以后不要跟她打交道了,她太肤浅、太虚荣了。你们不是一路人。”
对于这样的回答,舒眉很失望。她确实没有想过和苏兰做朋友,苏兰很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在此之前,她就时不时会冒出后悔嫁给丁穆的想法,这还真的不是因为他一穷二白。“我和你还不是一路人呢,”有时望着丁穆的背影,她禁不住如此自言自语。
丁穆时常出差,一去就一半个月,最长的时候是两个月。幸亏如此,要不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和丁穆相处。这样极大减少了摩擦。有时候丁穆回来时会问她:“想我了吗?”
那一次她这样对他说:“你不要以为家里就我一个人,你错了,我总感觉家里除了我,还住着另外一个人,而他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陪伴着我。所以,我不孤单,当然也用不着想你。”
这也许是信口胡说。从此却让丁穆多了一个毛病,他回来一定要翻看舒眉的手机,看她的聊天记录。丁穆失望了,他什么都没能发现,舒眉根本不爱聊天,她还怕累眼睛呢,她爱看纸质书。
但是慢慢地,连舒眉自己都有点信了,她觉得家里真的“有人”。比如那次,店里快交房租了,她暂时没存钱,带回了家里。第一天晚上,钱装在包里,包也没放起来,就丢在客厅里,一夜过去,平安无事。第二天,她把装钱的包放到了卧室的床边。天气闷热,反正家里就一个人,她就没关卧室门。
但是由于客厅防盗门忘了反锁,半夜就真的进来了贼。本来那个点钟是她睡得最香,根本不可能醒来的时刻,自己却突然间醒了。她听到客厅里有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东西在响,还有点奇怪,难道是老鼠?不可能呀!就睁开眼,借着路灯把屋子照得半明半暗的幽光,往卧室门口看着。一会儿,居然看到一个瘦削的黑色身影,歪着头往卧室瞧。要是她睡着了的话,贼很快就会走进卧室,把钱包偷走。
她瞬间脱口大叫,“老公,有贼!有贼!”
那贼听了,顾不上去核实她老公到底在不在家,转身就从门口顺着楼道跑了。事后,吓得再也睡不着的舒眉,一边害怕,一边想:他会轻功吗?怎么逃跑的时候,连点声音都听不到呀!
幸亏没有损失。打电话给丁穆,告知他这一切。他只是简单安慰了两句,又叮嘱她务必把门窗关好,就没别的了。丁穆这个人,绝不会想到,他应当去跟领导请个假,马上回家,来陪一陪他受了惊吓的老婆。
他,直到一个礼拜后,出差期满了,才回到家里。这时候的舒眉,心灵的伤口,都长了硬痂了,要是再提起这事,无异于揭开正在愈合的伤疤,只会再次激起不愉快。她不知道丁穆的世界离她有多远。
但是,舒眉由衷感激自己并没有造成任何损失,那房租对她是一笔不小的钱呢。她也庆幸自己居然不可思议地及时醒来,把贼吓跑了。本来她对这个婚后七八年才买来的房子极不满意,从来没真心爱过它。心理学家说过“满足延迟”的理论,但延得太迟了,快感也没了。她对她的房子就是这样,没把它当成过家。不过经历了这一次的恐怖事件,她慢慢变了,开始对自己的房子有了好感。
从那以后,呆在家里,她不再害怕,反倒变得很安心。也不像从前那么怕黑了。也可以说,她爱上了自己的家。呆在家里,那独有的、宁静的空间里,虽不奢华、不高贵,但却无比自由而亲切。
当客户把他的白日梦魇的经历,说给舒眉听了以后,她愈发相信,在她的房子里住着一个神秘的精灵,或者是另一个宇宙来的吧,但他却默默陪伴和保佑着自己。那次无端的出现的烟雾,也许只是一个提醒,家里太乱了,该好好收拾一下了。
晚上,看了一篇汪曾祺的散文之后,困意袭来,她关灯睡觉。睡前她猛然顿悟:那个顾客最终战胜魔鬼的力量,来自哪里?不就是来自爱吗!对家人的不舍和热爱,让他拥有了重新回到这个光明世界的力量!在这个力量面前,魔鬼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让他活着!继续活着!
一定是这样!她决定明天把这个想法打电话告诉她的客户。她知道他是一个尊老爱幼、会疼老婆的男人。
有责任感的人,总是有救的。她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