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卷舒
(一)
“皮特被踢出去了”, 这是二月底的春假之后,系里上上下下都在议论的头条新闻。
皮特是五年前来到我们系的,任劳动经济学的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学校规定,助理教授工作六年之后,有资格申请终身教授(Tenure),同时提升为副教授。对终身制的要求也很具体:每年至少一篇文章,发表在“同僚认可”的杂志上,学生的教学评估,不能低于4分(从1到5)。如果到了六年,没有拿到终身教授,只好离开这里,就是“被踢出去了”。
刚上班的第一天,系主任拉旁塞就用皮特做例子,给我上课,“在拿到终身教授以前,你要特别努力,就像皮特现在那个样子,没有周五晚上,没有周末,好比再攻下一个博士学位。可是拿到之后,你就把自己的余生,锁进了银行的保险柜里,无比安全。即使见了皇帝,你都不用磕头,不管是你的皇帝,还是我的皇帝”。
为了皮特,全系也曾开过几次帕提,因为他的文章发表了。经济系的惯例就是,出书,开一个大帕提,系里订一个桌子面那么大的蛋糕,做成一本翻开的书,红色的奶油写上书名。发了文章,开个小帕提,有几样精致的点心。其实不管帕提的大小,都是给大家一个机会聚一下,聊聊最新的动向,体会,新出来的可用数据……
另一位年轻的史蒂文生,比皮特早来一年,刚拿到了终身教授。我就更加认定,皮特的终身制教职,没有多少悬念。史蒂文生只发表了两篇文章,后来听说,带一个博士生算一篇文章,为学校服务一个校级的委员会也可以充一篇。史蒂文生就达标了,顺利地留下来了。看来各种变通的路子,也有很多。
皮特没有拿到终生教授,是我没有想到的。
(二)
皮特来自密西西比州一个叫欧克斯福(Oxford)的小城,是大作家福克纳的故乡。套一句我们系另外一位女教授 Arlene 的话就是:“密西西比那样的南方州,就是一个跟我们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别看都在美国。”
记得我们读书那会儿,一路开车从北向南,见识过密西西比河一带和东北部的新英格兰之间的差别。从密州的首府孟菲斯开到欧克斯福镇,像是从机场,高楼,人群等等的人类文明,穿越回到没有人类痕迹的原始状态。高速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朽树,残枝,绿色的青苔,深浅的水洼……即使欧克斯福小镇,也是除了一所大学,几幢房子,没有再多要看的了。黑夜似乎特别厚重,悄无声息地吞掉了地上的所有, 安静的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
皮特从一个只有他一家人的农场,走出密西西比,穿过亚特兰大,一路向北,来到耶鲁。单纯和质朴,是广阔的麦田哺育出的劳动者品格,也是象牙塔里学者需要具备的素养。皮特从田间走进教室,带着的是他的简单和纯粹,他“简单地吃,简单地住,一辆简单的自行车,在教室,宿舍,图书馆三点来回转”。
博士毕业来到我们系,皮特保留了很多本色,说话还带着南方口音,还是学生的作息时间,早出晚归,转圈的点只剩下两个,家和安栖楼。一次系里的学术讲座,请来的外校同行作报告,大家对讲演者的文献概述有疑问,系主任马上说,“嘿,皮特,他的引文对吗?”从此,皮特得到一个雅号,“索引”。 我遇到软件运用,电脑编程的问题,就去问皮特。他每次一边做,一边讲解,我玩笑说,“你的那双手仿佛有魔力(Golden Touch)”。
Arlene觉得皮特没能留下,因为他是“肥胖的外星人”。“你看见过他吃午饭吗?这么大的一个三明治,吃得面包渣,肉汁往下直落,眨眼的工夫,就都进肚了。”Arlene边说边用手估摸着三明治的大小,那可真有一个小足球的体积。而说到“眨眼的工夫”时,她还出手打了一个响指。
Arlene 是极端的素食者,说起人们的食肉习俗,她常摇着脑袋,一脸的愤慨, “我是完全无法想像,有人会把动物的死尸,塞进自己的胃里。还别说,整个过程,还有屠杀, 虐待……”。
我看看系里的男士们,还确实没有胖子。他们可以秃,但绝不胖。再看他们吃饭,可以吃三明治,但都是巴掌大的,而且吃相极其斯文,抿嘴细嚼,点滴不漏。他们也可以吃荤,但大多是海里游的鱼虾,不是圈里养的牛羊 。他们觉得品尝海鲜,配上白葡萄酒是一种高雅知性,而刀叉齐上带血的牛排,即使佐以红葡萄酒,多少带些狩猎民族的野蛮原始。
可是皮特从小到大,只吃三种食物, 肉、鸡蛋和面包。平时吃鸡肉,改善伙食吃牛排,鸡蛋是早饭。到了北方这么多年,一周两天用米饭替代了面包,减糖可乐(Diet Coke) 代替了可口可乐( Coca Cola),算是他的入乡随俗。
一年前,皮特向学校提交一纸诉书(file grievance) ,要求老师的办公室,在早八晚五之间,不能放音乐。低低的声音,关紧自己办公室的门,等等的,都不能用做借口,因为任何“异类的响声都会影响工作”。结果,学校派人把我们电脑上的音箱,全给弄哑了。即使自己带来的音响设备,也只能晚上放点音乐,轻松一下。系里且有几位古典音乐爱好者,憋屈了好几天,最后,系主任拉庞塞耸耸肩膀,幽默地说了一句,“在那密西西比的麦田上,只有细雨润无声,没有舒曼小夜曲”。
(三)
我理解Arlene的吃素自律,可是很难同意她“肥胖外星人”的说法,我忍不住问道,“我原来以为你们只有种族歧视,性别歧视,怎么会又冒出胖瘦歧视,地域歧视?”
“难道中国没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之类的谚语吗?人的本性而已。我也觉得皮特是个好人,可我不会和他成朋友。”Arlene 耸了耸肩膀,不以为然地说。
“Arlene, 想过没有,世界的万事万物,就是因为有差异才会更美。美国之所以强大,来自兼容并蓄,海纳百川。你们不是最喜欢用,melting pot, (大熔炉)来形容美国社会吗?”
“就说我吧,我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我生长在被高墙围着的大学校园里,对校园外面的事情既不了解,也不感兴趣。我从一个校园到另一个校园,上大学,上研究生,觉得高墙外面的人,都是不努力上进,没有生活目标的人。直到我出国上了密大经济系,我自己一下变成那个高墙外面的人,那个既不被人了解,也没人想去了解的另类。我才发现很多偏见和歧视都是因为不了解造成的。”
Arlene 靠在她办公桌前,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眉头轻轻皱起,嘴唇微微张开,她在聆听。
“我们再回来看看皮特吧。他出身在南方小镇上的一个农民家里,他家就他一个人上了大学,还拿了耶鲁的博士。他办公桌上永远都放着一张他父母,皮特和他小妹在田里的合影。他妈妈好胖,完全不同于波城里的那些优雅的妇人,可他妈妈的那份自然质朴让我深感其美。皮特一定非常自豪,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学斯文的吃相,改南方的口音,对皮特来说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他就想让你看到一个真实的皮特,让你知道他是从哪来的。”
我一气说完了心里的所有真实想法。
Arlene 等我说完, 两只手轻轻地鼓起掌来,“真高兴,看见你的进步,就是要这样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四)
皮特在东海岸找工作,好几个月都没特别理想的,就回到老家一所州立大学任教了,而且给他的位置就是副教授,不用再担心终身制的问题了。
我看到系秘书露伊丝还是哼着快乐的小曲,带着温和的笑容忙进忙出,想着,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怎么把家里人踢出去了,而你还挺乐呵。
露伊丝看出了我心里的那点芥蒂,开口说道:“经济系这么多年还是像一个大家庭,就是他们一直以此为标准筛选人的,留下的都是他们彼此感到在一起舒服的。”
“家人也可能是磨合之后才变得融洽的,不能求同存异的先生,怎么能教育出有着博大心胸的一代代的学生哪。”我接着说。
“皮特也能找到跟他志同道合的人,没准是好事,他会明白的,也许不是现在,但是,将来的一天,皮特一定会觉得他离开这里是多么英明的决定,一定会的,相信我。我在这里工作了二十七年了。”
“我承认对皮特来说,那不失为一条好出路,在那里他将如鱼得水。但从某种意义上讲,皮特还是失败的,他退却了,他没能让系里的其他人,看到求大同、存小异是多么的重要,没能让他们明白歧视是多么的荒唐。”我对着露伊丝,也是对着自己说。
我路过安栖楼的前厅,看着天棚上镶嵌的巨大玻璃校徽,“人文、科学、真理”三个大字,像阳光一样地照在来去匆匆的每一个人身上,终于明白了西方的先哲们为甚么把这几个字选作立校之本。
第二年的秋季学期,第一天上课,我除了简单地介绍自己,还多说了下面的话:“我是个外国人,会有语言障碍,文化差异,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不会那么多的花哨,肯定会直奔主题,用最简明的语言去解释那些复杂的概念,所以我的课会很有效率的。再者,我说话带口音,用词不标准,有时还听不懂你们的俚语笑话,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但我在其他方面一定有所突出,否则你们不可能在这里看见我,而我的那些与众不同,倒是你们应该在这学期发现的。就让你们探索认知今天这个多元世界的旅途,从这门经济课开始,从我这个中国女老师开始吧。”
我挨个地凝视着教室里的每一个学生,不同的皮肤颜色,不同的生活背景。他们充满青春活力的脸庞, 洒脱无忌的动态和清澈透亮的眼神,让我觉得秋阳灿烂,海阔天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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