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夜晚，

  天上没有月亮，记忆里却满天繁星。

  那时候顾里会躺在奶奶的怀里，伸出小手挡住天空，好奇地问一句:"奶奶，你说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啊?"

  奶奶总是笑着用充满皱纹的手握住顾里的小手，“小娃娃，这个奶奶可不知道，不过啊，据说天上每颗星星的存在都是为了寄托一段感情，” 

  说完奶奶像是想起了什么，指了指北方的某颗星星，

  “看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那就是你的爷爷，这个家伙，就是在天上不说话，我也一眼就能认出来。”

  顾里看着奶奶的眼泪从两边脸颊流下来，又看了看满天繁星，将这些话记了许多年。

  十几年过去，

  春生，夏荣，秋枯，冬灭。

  时间按照有序的规律运转着。顾里从当初稚嫩的小男孩变成了一脸胡茬的男人，时光终究将他雕刻成了他父亲的模样，像这世间所有不愿承认的事实，他确实活成了父亲的模样。一样的颓废，时常一身酒气，穿着得体却又满眼不可一世。不合时宜的西装下困着一个酒鬼。 那个时代的人们大多都是这样，体面的工作和百无聊赖的生活。

  其实，顾里很希望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也许有什么超人的才华，或者在某件事上有着独特的天赋，在所有这些事情都归于失望，他甚至时常希望在某个恰到好处的的机会，自己会像电视里的超级英雄一样，拥有令人羡慕的超能力，不一定非要拯救世界，至少证明自己没有那么平庸。

  不过显然，所有事实都验证着同一个真相，顾里只是如时间里不同大小的人，除了形状各异，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小学，他以为自己有着别人没有的天赋，也许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是班里第一个背出九九乘法表的人。那时候的顾里确实是有点小聪明的，也许是他用别人两倍的努力来故作姿态的展现自己的轻描淡写，但那时候，他的确是周围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这也让他更加笃信自己的与众不同。

  显然靠着自我欺骗积攒的天赋，在中学时来到大城市读书之后，变得不堪一击起来，在这里有人比顾里聪明，更有人比顾里努力。当顾里一次一次的被击倒，好像再也站不起来时，他看到了小希。小希是个长相平平的女生，天天扎着个双马尾，个子不高，脸上却满是雀斑，确实，小希这个女生和好看这个词完全不沾边。

  顾里之所以注意到她，其实是因为每次他被击倒时，在坠落深谷时，总会遇到在更深处的小希，似乎无论他怎么跌落，小希总是比他坠落的更深，而看着小希，他竟然莫名的感到安慰，只是令顾里不解的是，小希每天总是笑得很开心。

  在和小希成为同桌之前，顾里实在想不通小希怎么能活的这么乐观。后来，在一次考试中，顾里考到了自己最差的一次成绩，倒数第二，而倒数第一，正是小希。他们顺理成章的到了最后一排成了同桌，顾里是不愿意和别人说话的，但是小希却总是笑着不厌其烦和他打招呼，就好像不在乎他怎么想，顾里实在是难以忍受，就连比自己更差的人居然也过的比自己好。

  所以，顾里总是不停的嘲讽小希，她吃东西时，说她这么胖了还吃，她上课睡觉时，说她考的那么差还不听课，顾里以为小希会因为自己的话而变得颓废，只是小希还是和原来一样，还是上课睡觉，下课吃东西，和别人聊八卦，在班主任明令禁止下，偷偷涂口红，涂口红的小希真的不好看，顾里不止一次说过。

  “还没有不涂的时候好看，”顾里有时候会这样想。

  小希对于顾里的挖苦毫不在意，顾里却变了很多，原来从不说话的他竟然开始话多起来，上课也不再睡觉了。他会听小希聊的那些八卦，也会吐槽小希选口红的眼光，也许他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居然有时候也开始像小希一样笑。

  中考的时候，也许是老天瞥了顾里一眼，又或许是时间的愚弄，他考到了自己从来没考过的分数，去了重点高中。而小希却没考上，去了技校学画画。

  顾里又开始相信自己的天赋，在重点中学，他基本断了与初中同学的联系，当然也包括小希，他以为自己又可以成为理想中的超级英雄，与众不同，但他只是陷入平庸的漩涡，无从自拔，他一边努力，又一边怀念过去。

  “过去的生活多好啊，”顾里时常会想。

  只是，在这里永远不缺自私的利己主义者，像曾经的顾里一样，再也没有人可以在顾里身后对他微笑，似乎是命运的嘲弄，他沦为了倒数第一，深谷却只有他一人。

  顾里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了，他不停的想要逃离这种生活，每天不停的打球，跑步，逃避课业，也逃避社交，他一直跑却在每一次停下的时候又感到孤独，那种感觉就像倒立的人跌入水里，想要往回，却越走越远，

  他很想和人说说话，也许是小希，也许是奶奶，哪怕是父亲也好，可那些人似乎像是消失了一样，自己被困在学校，像被圈养起来的野兽，你可以狂奔，却不得自由。

  周围的人没有时间理你，过去的人又困在回忆里，顾里就这样在全封闭的学校里，他想哭，悲伤的情绪却被钢筋挡住了出口。

  直到那天，篮球场的银杏叶已经将地面染黄了两遍。父亲寄来一个包裹，除了冬天的衣服，还有一封信，和一幅画。

  顾里把衣服装进柜子，看了一眼信封，瞳孔微缩，愣了一下神。     

“顾里收  小希”

  顾里，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想过给很多人写信，最后还是写给了你，也许只有你，才懂处在深谷的感觉，我不想离开深谷，也许脚踩的地狱，才有来自天堂的光，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我没那么喜欢画画，也没那么讨厌，我画了很多画，画上的人，有笑脸，却没有笑声，关于离开这个世界，你不必知道我做选择的原因，离开一个世界，也许就像一幅画上少了一笔颜料，我是爱星空的，有人说星星是天使的坟墓，但如果我们能够发光，那其他星星上的人会不会也把我们当做天使呢？如果我们在画星星，星星上的天使又是否知道我们在画她？顾里，也许有天，你能替我看看星星上的人。

                                                                          小希                                                                                                                                                 

  顾里的思绪像是突然被抽空了一般，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像是在抓着一根稻草，害怕抽掉，又害怕抓不住。

  他最后还是放下了信，信的旁边还有一幅画，黑色打底，若隐若现的白点勾勒出星空，面前是一道蔚蓝的星河，中间的黑色吞噬着周围的光点。

  顾里从来没看过这个视角的星空，像是在银河系的边缘，但有时看到的又全是黑色。

顾里在看那幅画的时候，时间突然溜走。

  不知不觉，他度过了高中，去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也许是因为小希，他选择了天文学。又很快，他去了一家金融公司，开始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后来，他换了一份工作，去了航天局，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喜欢从天文望远镜里看星星的感觉，仿佛在看一双双眼睛，你在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你。

  他还是时常跑步，还是一个人，在那次收到信后，他再也没有收到过来自小希的消息，他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又或者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星星，那么远，谁知道呢？”从航天局的望远镜看星星的时候，顾里常常会这样想。

  顾里的同学们，现在有的已经是名流政客，商业大佬，有的和顾里一样，过着一样平凡的生活，也有的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开始赚钱养家，孩子上学，小学，中学，大学，和当初的他们一样。

  就这样，平凡的生活不停循环，顾里也渐渐忘记了那幅画，他很少看星星了，只有几次，他会在航天基地的天台上看一看星空，星星和往常一样闪闪发光，而他又会想起藏在回忆里的那些往事。

  再后来，也许是机缘巧合，又或者是命运捉弄，因为优秀的专业知识和常年跑步培养的强健身体，他成了替补的航天员，和宇航员们一起训练，又过了几年，在他快到30岁的时候，CNSA开展了一项载人系外探索计划。几年训练，加上经验丰富，顾里最终成为最佳人选，

他终于要去看看星星上的人了。

  离开那天，有很多人来送他，父亲换了件衣服，靠在门口一言不发，奶奶一早就给他打来了一个电话。各种媒体，新闻记者围着他，电视屏幕上也都是他的身影，这时有人上来献花，顾里愣了一下，刚觉得这个人有点熟悉，她便消失在了人群里。来不及多想，顾里向着人群挥了挥手，好像在努力的和什么东西告别。

  操作室里，顾里戴上面罩，却突然笑了出来，“这就是当英雄的感觉吗？” 但他还没来得及感受，耳机里就传来发射中心的声音。

  “5，4，3，2，1…点火。”顾里闭上了眼睛，地面上那些身影连同着声音渐渐变小……

  …

  几年后，飞船上的顾里已经习惯了每天规律又枯燥的生活，他和地球的时间线已经差的越来越远，也许他现在对着地球大叫一声，要很久很久，站在星星上的人才能听见声音，又或许，声音根本不会传那么远。

  再后来，在他即将离开太阳系时。太阳突然暴动，太阳耀斑湮灭了周围的星星。站在飞船的外视玻璃窗前，顾里看着中心黑色的带不断扩散，就像当初他在小希的画上看到的一样。

  星星像烟花在绽放，又渐渐消失于黑暗。顾里看着窗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他该去睡一觉，然后在没有太阳的黎明醒来，再看一眼窗外，想象一下在清晨阳光下在湖边晨跑的日子。但他没有，他只是愣在那里，过了很久，他面无表情地回到储物室，打开了一份太空餐，在地球重力室里享受完不知道算是早餐，午餐，还是晚餐的一顿饭后，顾里才想起来，也许自己是这广袤宇宙中仅存的人类了。

  他统计了一下飞船上的物资，食物充足，饮用水可以用等离子制水器制造，但是有一个问题，飞船上压缩储存的氧气却只够十年的了。

  顾里把整个人瘫在床上，享受着这来自地球熟悉的重力，十年，也许可以让我回去看看地球的废墟，但周围任何一个已知的宜居星球都无法到达。就这样，他困在在无限的联想中，沉沉的睡去。这一次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父亲，奶奶，小希，以前的种种事情都像电影一般不断重演，甚至初中他最讨厌的一个胖胖的同学，面目也变得清晰起来，他不停的，回顾，重演，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醒过来，飞船感应到他醒来，灯又亮了起来。

  顾里感到头很疼，像是把已经过去的日子又重新经历了好多遍。他继续去吃饭，然后睡觉，无聊时读读飞船上储存的人类文学经典，但有些文字他看不懂，他又很后悔当时没有多学几门语言，现在想学也没有人可以教他了，转念又想，学了又能怎样呢，也许这些文字，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看了。他不停的在没有时间概念的虚无中枯燥度日，每次读了些哲学的书后，他会仿佛有了些奇怪的感觉，心中无山，见山也不是山。但他只能笑笑，即使有疑惑，现在也没有人可以为他解决。

  顾里最爱的是那些小说，一方面他能看的懂，另一方面，沉浸在故事情节中，他就会不自觉的带入人物，忘了自己。有一天，在看完一本小说后，正在吃饭的顾里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自己写一本小说，自己这经历，虽然平庸但也足够传奇了，闲着也是闲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还是初中时和小希上课传话时用的，一直留到了现在。当时上飞船时能带的东西不多，但他还是带上了这个笔记本。

  就这样，顾里就开始写他的小说，他的文笔很烂，只是像写日记一样不断记录以前发生的事，但他乐在其中，他甚至想着，也许很久很久以后有人会发现这艘飞船，发现这本笔记，然后知道宇宙中还有一个人有过这样的经历，但他很快又失望了，”那么久以后，谁知道呢？”

  他还是不断的回忆，重演，记录，每天除了吃饭，这似乎是他唯一的乐趣。他写的很细，生活琐事也不放过，他有时会不记得一些细节，于是他就不停的回想，然后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又突然想了起来，他不禁感慨大脑的神奇，有些事埋在记忆深处，居然可以停留那么久。

  他就这样一点一点把这些曾发生的事写了下来，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工作，生活，大多都是些很平凡的事情，但顾里却很享受的将他们记录下来，终于，这天吃完饭，顾里继续写自己的小说，这时他已经写到了自己即将登上飞船那天，他看到父亲靠在门口一言不发，接到了奶奶的电话，新闻记者的采访，这时有人上来送花。

  顾里突然不想这样写下去了，再写下去，很快他就来了太空，规律又无聊的生活，接着地球湮灭，独自一人在太空漫游十年，写着没人看的小说。顾里虽然文笔很烂，也不太会写小说，但看了那么多小说，这样的结尾实在太过糟糕。

  于是他给自己写了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他根本没有上飞船，采访后有人上来送花，顾里愣了一下，觉得这个人很熟悉。顾里认出了这个熟悉的面孔，是小希，虽然她现在剪了短发，可那张笑脸顾里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没有任由她消失在人群里，反而拉住了她，他放弃了当英雄的机会，转而让给了另一个准备了很久的同事，对媒体称自己身体出现了状况，不适合这项任务。

  再接着，他找到了小希，他没有问当年的信封的事。他只是说，：“你好，我是顾里，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我叫林希。”女孩看了他一眼，好像从来没见过他，笑着说道。

  后来，他们经常出去玩，顾里还是那个在航天局看星星的普通人，还会在清晨阳光下在湖边晨跑，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人。到了周末，顾里和林希，会在公园里散步，有时候走过桥，去城市另一边的咖啡馆约会。

  两个人就这样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顾里放假的时候，两人会出去旅游，顾里记得在济南没有下雪的冬天，林希在广场上大叫他的名字说很喜欢你。也有一次，两人去东北哈尔滨看冰灯，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雪，两人就在鹅毛大雪里接吻，笑着把雪球塞到彼此的衣服里。

他们在彼此的生活里温润如玉，又悄无声息的影响着彼此。

  再后来顾里在城里买了房子，两人就结婚了。他们在神父的祝福下宣读誓词，也在老家的门边跳过火坎。那天顾里很开心，奶奶看着小希，像是在看自己的孙女，父亲也笑着给小希讲着顾里小时候的糗事。两个人看着彼此笑着，交织的眼神里签订着时光里两个人的契约。

  再后来奶奶去世，顾里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却还是哭的稀里哗啦，守夜那晚，他又想起小时候在奶奶怀里数星星的样子。想起奶奶说的，关于天上星星的故事。

  时间过得飞快，顾里很快有了一个女儿，人到中年，中间也和小希吵过几次架。但吵吵闹闹，生活过得也算有滋有味，初为人父的顾里也手足无措的照顾着这个上天赠予的天使，就像当初父亲照顾自己一样，看着女儿长大，上学，顾里突然理解了父亲的寡言。所有的矛盾似乎都在时光里慢慢化解了。顾里最喜欢每晚看着小希睡着的样子，他总是等小希先睡着，然后自己再昏昏睡去。

  就这样，平凡生活里丰富多彩的琐事过了一个又一个，也到了快要结尾的时候了。飞船里的氧气已经不多了，而笔记本里的时间也快到了太阳耀斑那天。

  这天周末，顾里叫着正在写作业无精打采的女儿，和小希一起去了游乐场。

  时光里的旋转木马似乎从来没变老过，他们一起坐了旋转木马，坐了13分14秒的摩天轮，就像当年一样，只是多了一个小可爱，后来女儿拉着他去坐过山车，小希也被他拉着一起，顾里看着母子俩大声尖叫，自己却毫无感觉，他这才发现，这些年身材虽然走样，但身体素质还保持着当年做航天员的素质。

  晚上回到家，女儿还是蹦蹦跳跳，意犹未尽，顾里抱着她给她讲故事，直到她慢慢睡着才回到房间，小希还没睡，他跳上床搂着小希，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小希，你开心吗？”小希看了看他，“你说啥呢？这些年，我都挺开心的。”说完小希笑着捏着他的脸，“你是不是又在外面沾花惹草了，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没事，我也挺开心的，这些年。”说完顾里就关了灯搂着小希，两个人回忆着这些年一起做过的那些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希沉沉的睡了过去，顾里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晚安。没有我的明天也要一直快乐。”

  飞船的氧气终于即将耗尽，顾里实在不忍心写下太阳耀斑那天，他只是写到，从此夜晚的天空多了一颗星星，地球上少了一个宇航员，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一切的生活都还在继续，小希和女儿仍然过着开心的生活。太阳耀斑没有发生，世界唯一的变化，只是少了一个宇航员。

  飞船里空气越来越少，顾里的眼神也逐渐模糊，他拿着笔记本，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爱你，小希。”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

  过了很久，这天，我正在收拾东西，突然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笔记本，这还是当年和初恋上课偷偷传话用的笔记本，我笑着打开，看到了这个关于顾里的故事。这个故事大概已经被遗忘很久了，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故事却又将我带回了曾经的一段时光。故事里大概有很多人的影子，我看着这本被遗忘的笔记本，像在看一个被遗忘的影子，我这个站在星星上的人，也许也在被人像影子一样看着。

  …

  广袤的宇宙里，也许还有一艘飞船还游荡。有人站在星星上往天上看，有人指着飞船的方向。看，那是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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