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

阿水是一个胆小的男人。夜已深了,静谧的月光静静地铺在地上。我拉上窗帘,渐渐隔离外面的黑暗。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他,想起每每逢年过节,举家欢庆时,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不善言语。

去年临近年关的时候,母亲告诉我阿水生了病,生了很严重的病。我握紧电话,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任何话,坐了翌日最早的航班返乡赶去医院看他医院的走廊上充斥着冰冷的气息和消毒水的味道,白衣的护士戴着口罩匆匆忙忙,病人家属隔着一扇厚厚的铁门焦急等待探视时间的到来。我看见我们一家子笼罩在一种恐怖之下。往日总爱与我调笑的舅舅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咬紧了牙根,并未与我交谈,只是继续低着头盯着地面,隔几秒钟就往铁门望一眼。我抿了抿嘴,问站在旁边的母亲:舅舅他还好吧?母亲把我拉到一边说,他咋可能会好嘛,自己唯一的儿生了这么大的病,他自己又是穷光蛋一个,哪来那么多钱给他儿治病嘛,所以我们这些亲戚能帮点是一点。不过阿水这次生病,你舅舅改变好大,每天都过来给他送饭,晚上还睡这儿,两父子说了好多话,阿水多高兴的。我问,阿水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母亲拍拍我的肩说,你去看看就晓得了,莫给他说他的病情,多给他说点高兴的事,多鼓励他,让他有战胜疾病的决心,至少......也要让他开开心心的去。听到这儿,我突然把头一低,假装整理整理衣服,不让母亲看见我快要涌出的泪水。我绷紧了身体,心里像是被千刀万剐一样。阿水,我的阿水,我亲爱的哥哥啊。

阿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听母亲说,阿水很小的时候,父母对他不好。他母亲总爱朝他发脾气,拿一些像是铁的晾衣架之类的东西抽他。虽然他父亲一气之下离了婚,却也没有怎么可怜阿水,几乎没有照顾过他,自己也在外面重新组建了家庭。这一来,阿水渐渐养成了个胆小、寡言的性子。之后跟了爷爷奶奶,老人家关心他,或是偶尔管教他几句,他也总是把头一低,什么也不说。阿水从来不会向别人吐露心声,哪怕是成年以后在外面受了委屈,也绝不会说一个字,更别提向别人寻求安慰。

唯独我这个表妹,他还偶尔能和我聊上几句心里话,家中长辈熟知这一点,所以只要阿水遇到什么事,又不愿向旁人吐露,他们便会让我去劝劝他。记得有一回,母亲托人走了点关系,把阿水介绍到一家公司去工作。没想到过了不久,上司找到了当初的中间人,辗转联系到了我母亲,说阿水只上了一个月的班就一声不响地走了,打电话也联系不上。家里人气急败坏地轮流给阿水打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关机。最后是我联系上了他。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半天,凭我怎么问都不开口。开导了很久,他终于支支吾吾的告诉我,说他们公司的同事都排挤他,孤立他,看不起他是走后门去的,他一下受不了了便不想再去了。我问他,既然不想干了,为什么不直接说,而且还不接电话,逃避难道就能解决问题吗。他轻轻吐出一句话:因为我害怕,害怕别人对他失望,尤其是爷爷奶奶。至此,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我和我亲爱的哥哥阿水,两人隔着电话,哭的泣不成声。对于阿水,我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他已经三十几岁了,怎么还是这样胆小、脆弱,什么都不敢说。但我永远无法改变一个人,除非那个人自己真能鼓起勇气自我改变。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试图开导他,劝他鼓起勇气面对一切,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尽管我不知道他每次听完后习惯性的低头,是表示听进去了还是没有。

当我从重症监护室走出来的时候,我迎面撞上了窗外的景象。天是灰蒙蒙的,远处的高楼一根根的戳在着厚重的颜色里,近处是一大片荒废的空地,没有植被,只有大大小小的土丘,窗边上有一棵光秃秃的叫不出名字的大树,几只鸟儿摆动小脚在枝干上跳来跳去。而这一切景象被我面前的一条条生锈的护栏分割成断裂的画面。后来不一会儿,鸟儿扑扑翅膀,忽然哗啦啦地飞走了,向着高楼的方向飞走了。我却眼睛一热,不知哪里起的伤悲,终于没忍住汹涌的泪水。一旁的医护人员见状小声提醒大家,进去探望病人的家属都不要哭,让病人看见了影响病情。我抬头才发现,很多和我一样刚从病房出来的家属都哭红了眼睛,谁能忍得住,在这里面躺着的人,不知道哪一天就没了。

出来之前我终于见到阿水了。我多么想拥抱他,可是却害怕碰着他胸口新添的可怕伤口。他就那样安静的靠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他穿着条纹的病服,领口的两颗口子解开了,露出了胸口的白色纱布,他和一旁的护士在交谈,摇头晃脑的,像个小孩子。我有点踉跄的走近他,发现他瘦了好多,而且脸色铁青。他回头看见是我,颇为惊讶,哎,是你,你都回来看我了。我察觉他讲话已经不似以往那么清晰、流畅,听起来闷闷的,像是有东西打在破旧的鼓面上。记忆中阿水的声音就像潺潺的流水,用手去拨弄,水珠敲在石头上,清脆,温柔。他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眶里,就像镶嵌上去的一样。眼里没有什么光彩,只是因为难得见到我,目光稍稍荡漾了一下。他的嘴唇也干干的,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两截枯腐的木头。我想起母亲告诉我阿水这段时间所进行的一系列高强度的治疗,想着就在我眼前的这副瘦弱的身体里竟然暗藏了无数可怕的夺人性命的病毒,可是单从外表我根本看不出来,他就像只是得了感冒,虚弱了一点而已。那一刻我甚至怀疑,阿水是真的生了那么可怕的病吗?还是说这都只是一场噩梦?

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始说话,阿水也是。两个人装得宝里宝气的,就像以前一样。我一直问他一些别的事情,绕开了他的病情。他也总是一对一的回答了我。后来他突然说,他爸现在每天都给他送饭,照顾他,晚上还在旁边加了个床,为他忙前忙后的。我说,那就太好了,你还可以趁此机会把心里话全都告诉他呀,毕竟还是父子,这么多年的心结总会解开的。听了我的话,阿水的表情突然柔和了起来,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说,我昨晚都给他说了,你也知道,我嘴上不好说,就给他发了短信,然后他今天回复了一长串诸如‘儿子我错了,是我亏待了你’之类的话,而且......而且他还说,要是我能治得好,等我出院了,他就带我回老家,两父子一起住到乡下去,种块地,自给自足,过好剩下的日子......阿水突然叽里呱啦地开始说起来,我见他眼里地光越来越盛,嘴角的笑也越来越明显,我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说不出别的,只是连着说了几个好。因为对于阿水来说,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他父亲对他的温情和支持就是他最好的良药。我也渐渐高兴起来,想起握住阿水的手的时候,那手的触感与记忆中的触感合二为一,光滑的,温暖的。这双手的主人以前老是不爱洗袜子,总以带我去吃好吃的为条件诱惑我帮他洗臭袜子,小小的我也总爱屁颠屁颠的跟在阿水后面,等他带我出去玩。就是这双手,他的主人曾经身强力壮,它没有变,那阿水也不会变。

许是上天眷顾,或是阿水自身的状况变好了,让我感到幸福的是,那之后的几天,阿水转移到了普通病房,一个月以后,他出院了。之后断断续续的进行了一些治疗,吃了不少药,阿水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了。可是我的伤悲依然没有终结。我原以为,阿水经过那次生病,死里逃生,能够重新认识自己,包括他的父亲,我原以为他们会有一个冰释前嫌,从此惺惺相惜,充满温情地过完下半生的结局......可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阿水病情危机的时候,他父亲哭天抢地的说干脆死了算了,以一命换一命。后来阿水出院了,他便回了自己家,去城里看望阿水的次数越来越少,电话也打得越来越少,阿水以后怎么办,他也没有做打算。没有‘儿子我错了,以后我们好好过’、没有‘我们一起回乡下,我好好弥补你’......没有了,这些都没有了,一切都会到了原点,就像那一切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那么阿水呢,我不知道,因为从那之后,他也再没向我提起过去的事了。可我知道,他越是不说,就越是在乎。他只是连提起来都感到疼痛。他依旧一个人,寂寞的活在自己空荡的出租房里,隔一段时间去医院复查。这世间总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作为外人无法强行去改变什么,所以只能期盼着每一个人生的主人公能够在某一个时刻顿悟诸事无常,释然为上。

我关掉了音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开窗帘,发现窗外的景物渐渐能看得分明了,朝阳从一侧照过来打在窗玻璃上,十分晃眼。黑夜终于过去了,小区里渐渐热闹了起来,鸟儿们也发出了第一声婉转的啼叫,人们收拾好心情,进入了新的一天。可我的阿水呢,他的黑夜什么时候才会过去?或许他的光还在路上,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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