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识到的爱情,源自我家的一场灾难。
二十年前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吸溜着鼻涕倚在炕头上看动画片儿,突然听到村委会大喇叭里有人在焦急地喊我父亲去接电话。父亲再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个灾难性的消息:我的大姑在工厂宿舍被火烧了。
爸爸和爷爷连夜带着家里面所有的钱和从乡亲们那儿借的钱赶去医院。我们兄妹几个和妈妈、奶奶在家惶恐不安的等着消息。
两天后的傍晚,父亲返家,我们得知事情的原委。大姑在宿舍公共桌子上吃饭时,舍友不小心打翻了自带的做饭用酒精灯,酒精带着火流到了大姑的胳膊上引燃了她的衣服,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父亲是回来接奶奶去伺候大姑的。晚上奶奶不在,父亲才跟母亲细说了大姑现在的情境。烧伤部位集中在头面部、脖子和上肢,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而且大姑的衣服是晴纶面料,燃烧物全粘到了皮肤上,基本全达三度烧伤,也就是烧得很深,在重症监护室住两天才脱离生命危险。双上肢烧伤面积大,程度深,说不定手和胳膊就残废了。大夫说因为烧的深,所以就算是植了皮,肯定也会留很深的疤。自身植皮只能从她大腿和肚子上取皮,这样做影响肚子的弹性,会对以后生育有影响。她的准公婆也知道了她现在的情况,有退婚的意思,毕竟他家只这一个儿子,不能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
母亲听得泪水涟涟,不住地哽咽、叹气。即使当时年幼无知,我也隐约明白烧伤、毁容、被退婚,我大姑这一辈子恐怕是毁了。第二天,父亲将孩子们和田地托付给母亲,就带着奶奶回了天津烧伤医院。从此之后的两年时间,奶奶只是极偶尔回来休息几天,其他时间都在陪着姑姑做手术,做康复。和她一起一直陪着大姑的还有一个人——大姑的未婚夫。
这个准姑父只来过我们家两次,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关于大姑出事后他的表现都是后来奶奶跟我们说的。大姑病情不稳定时,他天天守在大姑病床前,大姑病情稍有风吹草动,他比奶奶都着急;对家里退婚的要求置若罔闻;辞掉工作,在医院附近另寻了个工作,只为休息时间能过来照顾大姑;大姑不能出病房,就偷偷摘医院院子里的花和小柿子带给她;大姑能出病房后,就天天推她到楼下透风;大姑疼痛焦躁时安慰她;功能训练时督促她;给大姑买漂亮的衣服;给她细致地涂指甲油……
两年后,我第一次见到大姑和他未婚夫的情景记忆犹新:闷热的夏天傍晚,她穿着长衣长裤,带着手套,头上包着纱巾,带着宽边墨镜,低着头,匆匆下车,快步走进房间。姑父追在她的身后,一起回到她的卧室,姑姑就把我们关在了门外,任谁叫也不开门。过了好处时间,姑父把房门打开了,大姑犹犹豫豫地走出来吃饭。
虽然家里人经常谈论大姑的容貌,我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是大姑真的坐在我面前,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她坐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披散着长发,即使有头发遮挡,正如医生所预料的,她的脸侧、脖子上纵横交错布满拇指粗的瘢痕若隐若现,瘢痕边缘是粗大的针眼儿,就好像是一条条肿胀的蜈蚣伏在身上;耳朵皱缩成团,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形状;随着她的活动,胳膊上的疤痕好像在衣袖里进出蠕动的大毛毛虫;手上也疤痕遍布,手指不自然的弯曲,拿筷子夹菜的动作很僵硬。她眉眼低垂着,只夹自己面前的一盘菜,慢慢的咀嚼着。姑父坐在她身旁,不停地给她夹远处的菜,嘱咐她慢慢吃。
一年后,姑姑上肢功能恢复的很顺利,但是疤痕却没有变化。然而她仍是披上嫁衣,幸福嫁给了姑父。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爱情的力量,只要是你,哪怕是受伤、毁容、不育也不能阻挡爱的脚步。
如今他们的女儿十七岁,亭亭玉立,颇有姑姑年轻时风采。儿子十三岁,也是一枚眉清目秀的小帅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