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害怕。
我紧闭着双眼,蜷缩在被子里,心跳如雷。夜太浓,太静。以至于我可以清晰的听到妈妈和妹妹的呼吸声。我还可以听到村子东头狗叫的声音,三公里以外的马路上疾驰而过的摩托车的声音。当然还有那可怕的钟表机械的走针的声音。
我很害怕。我试图用数羊、数饺子、背课文的方法让我入睡。可是都没有用。我不敢把头露出来,又使劲地抱住了妈妈。妈妈不舒服的动了动,又熟睡了。妈妈的怀抱没有让我感受到安全,反而让我更加不安——妈妈也不能保护我!村东头的狗不叫了,想来是睡了。疾驰的摩托车的声音很缥缈。一会儿由远及近,一会儿又由近到远,直至消失。像是来了一回深夜的秋名山车赛一样,全然不顾住在马路旁居民的好梦。但此时,我有点感谢他们,打破了寂静的夜。
我很害怕。害怕深夜之中的灵魂——那些存储在爷爷奶奶的故事中的鬼怪会以悄无声息的方式出现。当然,我很不屑一顾,在白天的时候。甚至兴致勃勃的用电影中的恐怖故事来恐吓妹妹,一看见她害怕的样子,我就哈哈大笑。其实,我才是胆小鬼。如果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便真实地接触了死亡而不感到害怕的话,那我可以承认。傍晚的情景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黑夜的脑海中。
我时常想,当一个小孩子接触到真实而具体的死亡时,她的心情是怎样?会对他的成长有什么样的影响?
10岁的我是不怕死亡的。我可以拿着棍子和别的小朋友打架时大声高喊:“我打死你!”我可以看着电视剧的坏蛋恶狠狠的说:“他怎么还不死?”死是一切问题解决的根源。死,一了百了,万事皆休。好人皆大欢喜,恶人罪有应得。小小的我似乎很暴力,也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这样的一个我,在如漆的深夜因为害怕死亡的幽灵而战战兢兢,不能入睡。
我很害怕。闭上眼睛微眯一会便被梦中的恐怖场景给吓醒了。我难受地喊妈妈,摇晃她的身子。妈妈终于醒了,“妈,我害怕,睡不着。”我对睡眼惺忪的妈妈说道。妈妈稍微向我这里侧了侧身子,轻拍我的后背,嘴里低喃着:“乖,不怕,不怕。”我蜷缩在妈妈的怀抱里,依旧不安。不一会儿,妈妈又睡着了。我努力地让自己睡觉,可一会儿,脑海中便浮现了白色的灵幡。黄色的纸钱、五颜六色的纸马以及惊天动地的悲哭。太恐怖了。我又一次叫醒了妈妈,妈妈这次清醒了一点,“又睡不着吗?没事的,别害怕,妈妈在呢,妈妈在这里陪着你呢。放心睡吧。”我听了妈妈的话,稍微放松了一下,又重新睡下,这一次睡熟了。脑海中也开始了新的一回傍晚场景的回现。昏黄的天色,门前的杨树上有些麻雀飞起。东南的微风,有一点冷。我和村子里其他的小朋友在玩抓人的游戏。可是少一个人。我们就一同去找那个朋友。于是便看见了葬礼的场面。大门前吹起了白色的气球拱门,红色的大门被覆盖了白纸,院子里搭起了灵棚。里面他们正在准备。将骨灰放进了棺材里,开始了古老的仪式。抬着惨淡的花圈、纸马,伴随着一路的悲哭,将手中的纸钱撒向空中,漫天的纸钱随风升向半空,又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中年的汉子抬着大红色的棺木,和后面穿着白色孝服的人群,走向广阔的满是青涩麦子的田地,埋葬了春天里的老人。我们跟随着参与了全过程,一起目睹了这场葬礼——凄惨而悲壮。也在小小的我的心里映下了具体而真实的死亡景象。
这一夜,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反反复复。在漆黑的夜里,在旷远的田野旁的村庄里,在巨大的死亡阴影下,我开始了对爷爷奶奶口中鬼怪的恐惧。没有人能够宽解10岁小孩子内心的害怕与焦虑,即使在最安全的妈妈的臂弯里。即使是现在的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去挥散那是我的印象。
止于呼吸的死亡,万事皆休的死亡,在那一个时间点使我清晰地感受到了。肃穆悲壮。那些冬天里的故事,那些尚未启蒙的时间里,那些深夜悄无声息消逝的生命,为死亡代言了神秘的形象。我们终究不能够理解,所以变成了爷爷奶奶口中的故事,也变成了千年来我们的风俗节日。成长在现在文明的环境下,经历了一样的生命历程的我们,似乎更加明智了许多。我们不再相信鬼神,也不再相信轮回,更不会相信因果。可是,我们也不再相信生命。不能相信生命会给我们带来勇气和坚强,不能相信生命蕴含的强大力量,不能相信生命是家庭里最欣喜的存在。在生活中的许多时候,我们直面死亡;有时候,我们迫不及待的想要扑向死亡;有时候,我们无奈的选择死亡……
可是哪里有真正的一帆风顺。
从那一夜的辗转反侧,那一夜的对死亡的恐惧,那一夜对不安灵魂的害怕,现在的我能够明白,这一切都是生活的赐予。
尽管生命的高塔的尽头是死亡。但正是因为死亡,尊重死亡,我们才能够尊重生命,生活的更加幸福。敬畏死亡,才能生活的更加尊敬。
深夜中的不眠的灵魂们,想到明日的太阳从遥远的地方升起照耀你的房间,想到清晨会有胆小的麻雀飞到你的阳台小心翼翼的眺望远方,想到傍晚从窗口望去前面的篮球场上年轻的高中生跳跃奔驰,那些深夜里的委屈、脆弱、苦难都不值得一提,因为它们都会随着生活的律动而沉淀、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