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贾樟柯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片《小武》,那一年他29岁。
正是血气方刚,表达欲旺盛的年纪。
《小武》在国外频频斩获国际奖项,但贾樟柯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的家乡,片子受到了阻碍。
被贾樟柯收录于自己的电影随笔《贾想》中的一篇文章“迷茫记”中曾谈到过这件事情,里面记载着《小武》之后他之所以被雪藏,是第五代某位导演的文学策划暗中举报所导致。
那篇文章后来频频被拿出来,作为猜想贾樟柯和某第五代导演的矛盾根源的依据。
《小武》之后,贾樟柯被冷藏,被迫走上了独立电影人的道路,之后,他连续拍摄了《站台》《世界》《任逍遥》,创作欲和创作才华都处在巅峰时期。
处在千禧年的贾樟柯,正迫不及待地在用镜头记录着他眼中的中国社会,延续着自《小山回家》就逐渐成熟的现实主义风格和强烈的人文主义关怀。而那个时候的中国电影,开始转战好莱坞和商业大片,第五代的《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无极》接连上映,后来电影史称那是中国电影的“大片时代”。
2006年,贾樟柯带着斩获威尼斯斩获金狮奖的《三峡好人》重回中国影坛,当时的贾樟柯对中国的电影创作环境嗤之以鼻。他当然有资格不屑,那些年可谓是贾樟柯意气风发的年岁,在国际影坛上声名鹊起,脑子里一股脑地都是艺术家的理想主义。
《三峡好人》上映时,正好撞上《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档期,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迎来一次正向交锋,《三峡好人》原本可以撤档重选上映时间,但当时的贾樟柯对自己的作品非常自信。
在电影点映期间,他在北京百年讲堂发表了一篇名为《这是我们一整代人的懦弱》的演讲,演讲的最后他说道:
《三峡好人》选择这个档期上映,是因为我想看看在这个崇拜黄金的时代,谁还关心好人。
之后的票房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三峡好人》讲的是普通人平凡无奇的人生故事,两个从山西来的异乡人人,去重庆奉节寻亲,一个是寻找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一个是找自己的丈夫。《三峡好人》中的好人,没有太多人关注,艺术电影的受众依旧还是少数。
在寻亲的过程中,贾樟柯巧妙地用两个异乡人的角度,将三峡大坝建设时期的移民背景再现了出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峡好人》依然关心的是底层老百姓的命运变迁。
为什么要用异乡人的视角?
其实在《三峡好人》中,三峡移民这一历史大事件只是一个非常宏大和模糊的背景,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那一片片的废墟,和在废墟中依旧不肯搬迁或者不知道搬去哪里的人。
贾樟柯明白,作为一个异乡人,想要描写移民的故事是困难的,但描写山西人的命运,他是擅长的。于是在《三峡好人》中,我们能够看到山西人和奉节人的命运开始有了某种神奇的交集,剧中人物虽然经历各不相同,在艰苦的生存现实面前却具有了某种普遍的悲欢共情。
《三峡好人》中有一个电影片段我印象非常深:韩三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在即将拆迁的大楼里面,景深镜头中两个人在谈话,背后大楼轰然倒塌后,镜头沉默而感伤。
这个电影片段就创造了一个微妙的意境,它把历史的崇高感和人与人之间平凡而又朴素的情感放在一起,个体的命运和历史的前进交织在一起,你会为电影中韩三明的命运以及若干个如他一样的普通人的命运而喟叹:人们终究只是凡尘一物。
但在揭露人在现实中的一种无能为力后,三峡好人中还保留了一丝温情。三峡是历史,是命运,而温情是好人,三峡好人并不需要去刻意歌颂和批判什么,他通过真实的记录去触摸人的存在。
看过《站台》的观众一定不会忘记,那个黑黢黢的煤矿工人韩三明,贾樟柯二姨家的表弟。三明的故事从《站台》延续到了《三峡好人》中,这个沉默寡言的民工依旧在卖力气,讨生活,没有太多的语言,时常沉默着……
他是万千中国底层人民中的一个。
《站台》中他下煤矿挣钱供妹妹上学,《三峡好人》中他不远万里来到三峡大坝寻亲,面对妻子当年的背叛和逃离,他选择了原谅,并且还要拯救妻子脱离当前的困窘局面。
韩三明是典型意义上的好人。他沉默,朴实,老实,踏实,并且执拗,看到最后你会明白韩三明对他妻子的疼爱是非常令人感动的,这个人并没有读太多的书,没有高学历,但他身上具有很珍贵的品质,朴实无华的品质。
可以说,韩三明某种意义上代表的是贾樟柯对一个已经即将逝去的时代的怀念,这个时代将在历史进步的车轮下被碾碎。在物质主义飞速到来的时代,韩三明的存在势必是落伍的,并且将会越来越少。
十几年后,在他的另一部作品《山河故人》中,你会非常明显地看到一个时代逝去的轨迹与痕迹。
《三峡好人》时期的贾樟柯关心的还是好人,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光辉岁月,之后便逐渐愤怒、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