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带

文/王宏伟

罗三生下来就显得与众不同:一条腿短。

为了孩子不被别人嗤笑,没出满月,他娘就针脚绵密的缝了一条蓝色的背带。别人的孩子会走的时候,女人就把罗三背在身上,忙地里的活,忙家里的活。

      背带宽大结实,女人和男人轮着背,夫妻俩觉得罗三和别人的孩子一样健康。

      罗三靠着几乎是睁眼瞎的爹娘读完识字课本。再后来,爹娘相继离世,没人给他钱花了。罗三便买了一台手摇的斜头补鞋机,去了邻庄拜胡七哥学艺。

      胡七哥比罗三大不了多少,却掌鞋七八年了,最好杯中物。看罗三面相善,虽然跛脚,但是端茶续水,跑前跑后的很勤快,心里就有几分欢喜,喝了拜师酒,高高兴兴收了罗三这个徒弟。

      胡七哥在镇府斜对面的巷子里摆了一补鞋摊,这里上下班的人多,政府人员注重着装打扮,修鞋的特别多,一个人忙不过来,现在有了罗三帮衬,正好让胡七哥有空抽颗烟,抿两口酒。向半空吐几个大大小小的烟圈,感觉相当惬意。

      这天收工早,胡七哥说,三子,去我家整两盅。

    俩人一直喝到月儿斜,罗三才哼着小曲,骑着自行车,一路歪斜的回村。

      星稀夜朗,地面像镀了一层水银。走过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羊肠小道,中间要穿过一片满是坟地小树林,罗三常来常往,也不害怕夜路。走出坟地,是一个通往村口的小桥,罗三突然看见小桥旁边树梢上挂了一个红色的布条,像一面小旗飘摇,下面放一个搓板样木板,木板上有一个蓝花布包裹。罗三仗着几分酒劲,紧前几步,不由得呀了一声。包裹的一头,露出一张红粉嘟噜的婴儿脸,兀自酣睡,脸上还汪着甜甜的笑意。

      罗三的酒瞬间消了半斤,心里有无数面小鼓在擂响,心脏砰砰像是自己要跳出来。端详婴儿的时候,婴儿也喜眉展颜,他觉得和这孩子太有眼缘了,便一只手推着自行车,一只手抱着孩子,喜不自禁的回了家。

      八婶和八叔刚睡下,门突然被擂得山响,八叔说,“罗三这毛小子今晚猫尿又喝多了,也不看看什么时辰,这都几点了还来砸门。”

    等看到炕上的小东西,八叔、八婶眼睛就直了,只见小蓝花棉被上一个在吸吮着手指头,双脚乱蹬的小家伙,不时咧着嘴笑,八婶不由得叫了出来,“我的老天爷,罗三,这是咋回事?”

      “八叔,这是我罗三命好,老天爷送给我的宝贝。”

      八叔拿起红布条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叹了口气。“罗三,你是我八叔看着长大的,你现在还是单身,再弄上个拖油瓶,人家哪个姑娘会跟你?再说了,你每天还要出去掌鞋,这孩子才屁大屁大的,谁来照顾?”

    “咳!八叔,我这条件,有个孩子,就撑起一个家来,将来我也有个养老送终的。再说,这孩子扔在桥头,来个狗啊猫的就祸害了,我这辈子良心上能过得去吗?我罗三再穷,也要把这孩子抚养大,有我吃的,就有孩子吃的……”

      八婶时不时剜八叔两眼,八叔是出名的怕婆汉,那声音也就顺着低了下去,最后摸出根烟来,只吸烟不再说话了。

      一会功夫,八婶已经热了水,把孩子全身擦洗了一遍,“吆,还是个俊巴巴的女娃,你这眉眼、这皮色、这高鼻梁,这娃光会笑,也不知饿了吧,我这就去冲碗面糊糊。”

      小孩喝了面糊糊,竟然安然的睡了。

    罗三送走八叔两口子,从箱子底找出那副蓝色的背带。

      胡七哥也喜欢上了这粉嫩的女娃,给小孩买了一把大的遮阳伞。罗三想请个拆字先生给起名,胡七哥便拿起领导的口吻说:“我家的那个叫豆秧,你的就叫豆花吧。”

      胡七哥看来,这师徒关系就是上下级关系,所以说出来分量还是有的,罗三说:“师傅,这名字起的有学问,以后大名就叫‘罗豆花’”

      罗三虽然跛脚,但是手上的活却非常麻利,换底钉掌、打蜡上胶。手里的家什不时换来换去,什么缝鞋机、粘合胶、热合器、台虎钳、手摇钻,还有大小锉刀、锤子、螺丝刀。踢里咔嚓一番下来,这缺跟掉色灰毛乌嘴张口裂缝的旧鞋,转眼之间就成了一双新鞋。

      罗三干活的时候,豆花就趴在他的肩膀上自顾自玩耍,有时候小手挠挠罗三的脖子,挠的罗三活也干不成了,痒的直笑。

    罗三怕吸烟呛着孩子,喝了酒摔着孩子,索性戒了烟酒。

    豆花在罗三的背带里,玩着罗三给买的五光十色的玩具,颤颤悠悠的玩耍嬉戏,一晃就是三年。

    豆花初中毕业的时候,罗三背已经驼的很厉害了,还经常咳嗽。豆花便辍学在家,帮助父亲挑水做饭,侍弄着几亩菜地。

      罗三门前那棵两个人抱不过来,树龄超过500年的老槐树,再次飘起槐香的时候,豆花已经19岁了。

      豆花和闺蜜雪梅,按罗三说的生日时辰,两个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长得一般高,是附近十里八乡里出名的美人,两个人经常黏在大槐树下打打闹闹,平日就在槐树底下绣花,各色花线随着银针翻舞,很快就成了一朵朵鲜艳欲滴的牡丹、红白灼灼的桃花杏花,还有嬉戏的小猫小狗。

      雪梅论相貌比豆花逊色几分,却十分注重打扮,卖了花绣,结伴到县城逛商店,雪梅总是买化妆品、买城里人穿的时髦服装,纹唇画眼,打扮得非常新潮,村里就有人背地后说,“这妮子跟他娘一样狐媚作妖。”

    雪梅娘即便上了岁数,也照样穿着绣着鸳鸯的红绣鞋,描眉画眼,红袄绿裤,村里人说,雪梅爹就是被这狐狸精耗尽了阳气才折寿的。邻村里几个不大不小的光棍也有事没事的去串门喝茶,时不时还拉拉雪梅的手,说些没有轻重的话,雪梅就有几分厌恶,后来索性在豆花家吃饭,和豆花一个床睡觉。

    雪梅矜持,难得一笑,豆花常常毫无缘由的就大笑起来,笑的老槐树也花枝乱颤。不笑出半瓢眼泪止不住,就连狗儿鸡鸭看见豆花那惊天动地的笑,也慌不择路跑的远远的,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

      豆花把家里的事都操持的井井有条,最打怵的事就是打水,全村就一口井,还在村子里的最南头,井口四四方方,水很深,像面幽幽的镜子。井壁长满了青苔,不时有壁虎在青苔上蜿蜒爬行,井台是条石拼成的,经过祖祖辈辈多少代人的脚底打磨,已经明晃晃的玉石般光滑,稍不注意就来个前仰后趴。如果摔到井里,恐怕连喊救命的机会也没有,人就沉下去了。

      豆花挑起扁担来两个桶一起晃,一路歇好几次不说,回到家只剩半桶水,总是趁早上无人的时候去打水。

      天刚蒙蒙亮,豆花便担着两个桶来到井上,这打水是个技术活,扁担一头勾着水桶,水桶贴合一边井壁,接近水面处左右摇摆,瞅准时机,松手放扁担,就可以静候桶满了。不过豆花这次松手早了,一个桶脱了钩,装着半桶水在水面上漂着,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豆花急的跺脚的时候,西街口也出来一个担水的,豆花一看身影就知道是本村的高中毕业生赵勇。

      赵勇看豆花呆呆立在井边,三步并作两步,探身看了眼井底,松了口气,说,我来。说着接过豆花地扁担,动作娴熟的勾住水桶,随手腕一翻一抖,满满的一桶水便提了上来。

      随后给豆花做了一个示范,豆花照着做了一遍,另一桶水也打满了。

      转过眼来,树叶就开始飘落了,天蒙蒙亮,仿佛有些雾,豆花远远看见井台上半蹲着一个人,烟头明灭,等倒了近前,赵勇便掐了烟,用脚跟踩踩站了起来。

    “咦,你的水桶呢?”

    赵勇憨憨笑,挠了挠头,说,“忘了带水桶了。”

    豆花半嗔半怒的说,“你这老实人也说瞎话,哪有挑水的人忘了家什的。”

      赵勇说:“说句实话,我就是不放心你,这么滑的井台,快要结冰了,你一个人来俺担心。”

      豆花说:“打水是我们罗家的事,你担的什么心。”

      赵勇喜欢看豆花佯怒的样子,那眼里永远汪着比秋水还要澄澈明亮的眼波,脸像鹅蛋般圆润,白里透红,窈窕婀娜的身段,举手投足,扑面而来的少女韵味,从毛孔里渗出来的女人香,赵勇便有几分眩晕。吭哧吭哧的搭不上话,接过扁担,打满了水,然后看到豆花挑着水走远,这才三步两回头的回了家。

      豆花即便没回头,也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一直盯着她。

      每天不管早晚,赵勇总在井边等她,这天雪花飘飘,赵勇撑着伞一路护送豆花挑水到家,刚要回走的时候,被豆花叫住了。

      “有事吗?”

      豆花也不回话,忽然脸颊泛起一片红晕,跑进屋里拿出一个蓝布包裹,说“回家穿穿试试,哪里不合适我再改。”

      包裹里是件新棉袄,赵勇有些手足无措,手脚也不知怎样摆放,豆花又变魔法般的从怀里掏出一幅花绣,上面是一朵鲜艳的牡丹花。        “豆花,给我绣个鸳鸯吧。”

      “你想得美,快回家吧,把我爹闹醒了你可要挨打了。”

    豆花只是眯了一会眼,再次起床,到厨房炒好菜,烧热了水,这时正好罗三起床穿衣,豆花递过热毛巾,罗三洗了脸,吃了饭,豆花把水壶灌满热水,帮着罗三把三轮车推出去,一直看着罗三渐行渐远。

      豆花送饭的时候,中午常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过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红脸男子走下车,客客气气的说:“老伯,有空的时候麻烦您给补补鞋。”

      罗三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双手接过来,“您甭客气,下班前来拿好了。”

      红脸汉子和罗三说话的时候,不时地瞟两眼豆花,“老伯,来给您送饭的这位是…”

    “呵呵,这是我女儿。”

      红脸汉子也笑了,“你还别说,眉眼长得真像您老人家。”

      红脸汉子送来的鞋都很新,仿佛没有穿过,罗三无处下手。倒是胡七哥抿了两口酒,用一只大手抹抹嘴,说:“三啊,这事你就没整明白,人家不是来修鞋的,人家是看上豆花了,你养了这么俊俏的一个姑娘,往这里一站,周围十里八里,哪里能找出一个像豆花这样俊的女孩。”

      罗三困惑了,“来的人连个姓名都不说,这算什么,提亲还得找个媒人吧。”

      胡七哥说:“三啊,告诉你吧,来的人就是咱们镇上的张镇长,你看张镇长看豆花的眼神,猴急猴急的,听我的,用不了三天,准有人来提亲,咱俩打个赌,输了我请你去馆子吃。”下午三点,一个穿着西装,夹着黑公文包的白脸中年人有点神神秘秘的来到罗三摊位前,“老师傅,能借两步说句话吗?”胡七哥赶紧扬了扬手,“三啊,这是咱镇府隋秘书,你们往西走走,那里僻静。”

      罗三放下家什,也顾不上摘下围裙,走到一个拐角无人的地方,隋秘书掏出一颗烟,先给罗三点上,然后自我介绍了一番,随后说,老伯,不知道您这几天注意了吗,张镇长这几天来了好几趟。

      罗三干笑了几声,“人老了眼拙,守着井大的摊位,也就只看到井大的天,这两天倒是有位红脸汉子来了几趟。”

      隋秘书说,“对对对,那就是张镇长,人家张镇长虽然年轻,三十刚出头,四十还不到,但是人家把镇上的工作干的很出色,经常上报纸上电视,咱们镇也成了示范镇、星级镇,张镇长最近提名准备干副县长呢。”

      “不瞒您老,张镇长最近有个烦心事,媳妇生孩子的时候逆位,大人孩子都没保住,这不也单身一年多了,媒婆都挤破门了,张镇长谁也没看上,偏偏一眼看上了你家闺女,说你姑娘不但相貌好,清纯,人也善良。你看人家张镇长,年轻有为,将来姑娘嫁过来,你爷俩就掉了福囤里去了,您老也不用风里雨里受这番累,就在家哄着外孙享清福吧。”

      “您老回家和姑娘合计一下,这是天底下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还是你姑娘有福,碰上张镇长这样的贵人,一句话,都是缘分,我等您老回个信,定下来,就把这事快办了,张镇长盼着抱儿子呢。”

      隋秘书说着,从黑色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三万块钱,算是定亲钱。”

      罗三像是手心里捧着块烧红的烙铁,慌不迭的赶紧递过去,“隋秘书,这事我回家和姑娘说,这钱万万不可收。”

      隋秘书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扔下钱,自顾自走了。下午,罗三起来坐下,反反复复,缝鞋的时候针脚跑错了地方,细线角调成了粗线角,该打腊的地方给人家皮鞋涂上了胶水,人像掉了魂一样。胡七哥说:“三啊,今天早早收摊子吧,我看你这样干法,早晚砸了咱的饭碗,隋秘书说的不错,回家做做豆花的工作,不过以后咱师徒就不能搭伙了。”胡七哥说这话的时候,鼻子有些发酸,眼角也有些湿了。

      罗三骑着三轮回家的时候,豆花正在老槐树底下绣花,却不见了雪梅,一问才知道雪梅去了县城找同学玩去了。

      “豆花,我这次回来,就是和你商议一下你的婚姻大事。”

    豆花低头笑了,“老爹,就凭你认识的那几个酒友,还能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对象?不会也是掌鞋的吧?”

      罗三把隋秘书找他的事细说了一遍,豆花说:“这个红脸汉子我倒是有印象,每次我去的时候都盯着我看,我还以为是哪个企业的大老板呢。”

      罗三说:“豆花,我看这个张镇长人不错,人很善良和气,长得也好看,只要你同意,你们认识认识,将来你也不用在庄户地里吃苦受累了。”

      豆花低头捏着衣角,使劲拽着,“老爹,我嫁人了,你老了怎么办?”

      豆花忽然起身,去里屋拿了一条花绣回来,罗三摊开细看,那上面绣了两只鸳鸯在碧波粼粼的水上相依相偎,右下角还绣了一个蓝色的勇字。

      罗三见过赵勇来挑过几担水,这下像是从云层夹缝里透出来几丝亮光,豁然开朗了,拍着头憨笑起来,“女儿大了由不得爹娘,还是我姑娘说了算。”

      豆花把花绣叠好,刚拉开门闩,却看到雪梅在门口站着,目光呆滞,嘴里还有股浓浓的酒气。雪梅烫了波浪头发,嘴唇纹得像是沥着鲜血,衣服满是褶皱,看样站了很长时间了,豆花诧异道:“你们怎么喝成这样了?还带着酒回家?赶紧躺下睡一觉,我给你熬点绿豆汤解酒。”说着接过了雪梅手中的酒。

      雪梅口齿不清的说:“你把酒拿好,一瓶好几千元呢。”

      豆花把脸吓白了,“雪梅,我俩不就是卖个花绣,能挣几个钱?你上哪里弄得这么贵的酒?”

      雪梅半梦半醒,整个人混混沌沌,“同学给的,人家有钱,不在乎这几瓶酒。”说着睡了过去。

      罗三在城里也听了些风声,雪梅男朋友听说是个地痞菜霸。

      当初就不该留她在咱家吃住,现在善门难开,善门难闭了。罗三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天豆花送完饭,快到村口时,看到村上停着一辆拉蔬菜的货车,一群人围着大货车吵着。眼前的景象把豆花吓傻了,倒在地上的人正是雪梅,双目紧闭,两根腿蜷缩着,额头正在渗着血。雪梅娘拉扯着司机正在咒骂,司机急脸白扯的说,他很早就看到这个女孩穿着红衣服站在路边,所以就减慢了车速,谁知道这个女孩还是向着车头撞了过来,幸亏他刹车急,这才没有出大事。

      救护车来了,豆花、雪梅娘在急诊室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医生说,人没有事,只是有点皮外伤,住一晚上观察观察,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豆花觉得松了一口气,医生又说了一句话:“病人情绪有点不稳定,而且怀孕两个多月了,所以不要说过激的话刺激病人。”

      雪梅娘惊愕的说:“这不可能吧,我女儿还没对象呢,怎么可能怀孕?”

      医生把一叠纸放在雪梅娘跟前说,“这是化验资料,您自己看吧。”

      雪梅娘脸立刻拧成了一个紫茄子,站起身来扭头就走,“这个妮子爱死爱活的由她去吧,我们家的脸面让她丢尽了。”

      豆花想不到雪梅娘这么决绝,丢下正在病房里的女儿,自顾自走了,甚至没有再去病房看雪梅一眼。

      在雪梅的坚持下,医生开了出院手续,雪梅喊一辆出租车,一直把她俩送到老槐树底下。

      雪梅一进门,突然间撕心裂肺嚎啕大哭起来,把豆花吓的顿时手足无措。

      雪梅拉着豆花的一支胳膊,有些目光呆滞的说,“不该卡车的事,是我自己想死的,好妹妹,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天塌下来还有地接着,咱们还都是好岁数,自己能挣钱,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前些日子进城碰到了高中同学马六,他现在开着宝马,带着几个跟班的弟兄,他说请我吃饭,我就稀里糊涂跟着去了,那天喝多了,被这个畜生带到客房里……后来我告诉他我怀孕了,他突然大笑起来,说,我这辈子搞了这么多女人,没有一个给我生崽的,苍天有眼啊,我马六子也有传家业的人了。随后,他掏出一把小手枪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不能给我流产,必须给我生下来,十个月后我来抱孩子,如果到时候见不到孩子,他就给我一枪,他说他已经杀了三个人了,不差我这一个何去何从,让我自己选择。”

      豆花被雪梅的一番话吓傻了,惊呆了,雪梅是她的姐姐,姐姐不能死,可是姐姐以后还要嫁人啊,一个大姑娘生了一个孩子怎么出门见人啊,还不要羞死了。

      雪梅的肚子一天天胀了起来,像一个发面盆,有一天罗三回家的时候,悄悄告诉豆花,“听隋秘书说,县城那个黑社会头子马六子被抓了起来,听说身上还有好几条人命。牵扯不少人,这小子八成死定了。”

      这天伴随着洋洋洒洒的大雪,一声婴儿啼哭从罗家的三间小屋里传了出来,胡七哥的老婆附在雪梅耳畔,悄悄地说,祝贺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也就在同一天,马六子跪在洞山刑场的悬崖下,随着一声枪响,鲜血四溅。

      雪梅说:“这个坏蛋如果早上几个月毙了,我也就不受这份罪了。”

      豆花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太像雪梅了,眼睛、轮廓、鼻梁,哪儿都像。豆花常常想,我如果有这么一个孩子整天围着我叫妈妈,哪有多开心啊。

      八婶上了岁数,睡觉灵警,一拐子把睡意朦胧的八叔戳醒,“老头子,我怎么听见罗三家有婴儿哭?”

      八叔很不情愿的说:“你快别瞎折腾了,这半夜三更的,罗三家里一个光棍,一个姑娘家,那里来的婴儿哭?你怕是做梦吧。”

      八婶侧着耳朵,这时正好一声婴儿哭声像丝丝缕缕的棉线一样在风中播撒,八叔也听到了,恓惶中,两个人一夜没睡安稳。

      第二天刚吃了早饭,罗三走了没多远,按捺不住翻腾了一夜的心,八婶就去敲门,“豆花,我家炒菜没盐了,你先借我一点用。”

    豆花也没让八婶进屋,神色匆匆的跑进厨房,飞快的装了半罐盐。开门的时候,八婶看见了屋里绳子上挂着的几块块小孩尿布,有的还泛着黄色。

      八婶把盐罐往八叔面前一掼,说:“我真是看走眼了,我还以为豆花是个老实孩子,怪不得一个多月没见豆花了,现在倒好,孩子在我们眼皮底下生出来了,我们还不知道。”

      八叔吃了半碗饭,差点喷出来,“这怎么可能?罗三这么老实的人…”

    八婶说:“你瞎掰吃什么,是豆花生的小孩,又不是罗三生的,”八婶把嘴突然捂住,“会不会是罗三的?怪不得雪梅娘追他罗三也不点头。”        八叔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头一次对八婶起了高声,“你真的是满嘴胡说八道,说别人我信,要说罗三干那种事,割下我的脑袋我也不信。”

      八婶难得没发火,自言自语的说:“要是说罗三,我也不信,可是我可是亲耳听到孩子哭,见了孩子尿布,这孩子是豆花的错不了,不过这孩子爹是谁?赵勇这些天总来挑水,可是也没挑几天水,这孩子怀胎十月,总不能说生就生出来的。”

      老槐树像是听到了八婶的话,很快这消息传到了村里的每个角落。

      没过几天,村里人说赵勇走了,可能去县里企业打工去了。

      豆花去挑水的时候,发现井口上新增了一个木制的辘轳,摇着辘轳,一个尖底的水桶便舀满了水升了上来,井面也被人凿的像是浅浅的麻脸,即便上去跳舞,也不会再打滑了。

      豆花有时候打水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胡同口有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的望着她,豆花便开始笑,笑着笑着就掉下大滴大滴的眼泪。

    罗三还是每天按时摆摊,但是人却沉默了,即便和胡七哥饮酒的时候,也不说几句话,胡子长了也不刮,脸上褶皱里、毛孔里塞满了尘沙,只有无人的时候,才令人惊悚的长叹几声,犹如鬼魅之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婴儿三个月的时候,雪梅卷起了行囊,趁豆花不在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豆花躺在床上,眼瞅着屋梁发愣,三天没有下炕,整个人像是一具僵尸。

      第四天,豆花起床,自己洗漱了,找出那条蓝色的背带,洗干净了,放在晾绳上。

      罗三问:“豆花,你想咋?”

      豆花说:“爹,我想背着儿子出去走走,我这辈子大不了不结婚,别人爱咋说就咋说去。”        天渐渐暖和了,豆花背着孩子,在大槐树下依然绣着红牡丹,只是那个雪梅姐姐,再也不见踪影,除了八叔八婶过来抱抱孩子,村里人现在也不在槐树底下拉呱,看见豆花都站在远远地地方小声嘀咕。

      罗三好几次失手,把指头和鞋一块放进缝鞋机,中指被缝鞋针穿透了。胡七哥说:“三啊,我看你也没心干活了,索性咱师徒歇上几天,老哥我陪着你喝上一壶老酒。”

      胡七哥第二天真的来了,带着酒葫芦和猪头肉,八婶和豆花忙着洗菜炒菜,小孩在蓝色的背带上手舞足蹈,一边含混不清的大声的叫着妈妈,把豆花高兴地直笑。

      菜上齐了,豆花就去炕上逗孩子玩,八婶也上了桌,给自己慢慢斟上了一杯,每个人都小心避开那个话题,罗三喝了三杯酒的时候,就开始掉泪,一直重复那句话:“你看你看我家豆花多好的姑娘啊,我这辈子就一个愿望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

      胡七哥便岔开话题:“吃酒吃菜,人家豆花现在正是好年纪,一定会找个好人家,三弟你就放宽心吧。”

      八叔附和着说:“人家算命的说了,豆花将来是个富贵命,有人疼有福享的。”

      八婶便说:“豆花的命肯定比我好,哪像我,嫁了一个木头桩子,不知道的,还认为我嫁了一个哑巴。”

      说罢附在八叔耳根上说:“我看那小孩怎么像雪梅。”

      八叔虽然喝了酒,但还是不自主的啊了一声。

    罗三还在重复那句话,胡七哥倒是耳朵听得清,“来来,咱们吃酒吃菜,不知道的莫要乱讲啊。”

      客人走了,罗三还在独自饮酒,豆花把孩子哄睡了,过来夺了酒杯,罗三已经不省人事了,喝了豆花热的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豆花不再让罗三喝酒,可是有时候晚上起来,却发现罗三房间点着灯,自斟自饮,独自说着话,旁边倒放着空酒瓶子。

      胡七哥隔三差五的来和罗三聊天,罗三却总是像醉酒状态,神志不清,有时候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懂。

    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罗三早上没有起来,豆花端饭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硬了,旁边只放着一个空酒瓶子。

    连阴天,雨一直在下。

      罗三出殡的时候,大槐树下挤满了人,村里能出来的都来了。

      灵车来的时候,按照豆花的意思,停在了村口,豆花拿出了那条蓝色背带,让胡七哥帮忙把罗三背在身上。

      八叔睁大了眼睛,“豆花,这殡葬的事,听我胡七哥指挥,你可不要胡来。”

      豆花擦了擦两只红肿的眼睛,哽咽着说:“八叔,我没有胡来,我爹背带里背了我三年,我背我爹最后的三里路还不行吗?”

      豆花眼直直地背起罗三,在蒙蒙的雨中,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了村口,直到遗体放进灵柩,汽车发动的时候,豆花这才恸哭起来。        众人给罗三过了五七后,豆花把罗三用过的家什擦拭一新,用那条蓝色背带拴住儿子,骑着三轮车,又来到了罗三以前那个空荡荡的摊位。

      罗小宝在背带里,手舞足蹈的玩着豆花买的玩具,胡七哥眼睛突然汪出两行泪来,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幕啊,一晃20多年过去了。

      这天有点微雨,来掌鞋的人不多,豆花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对面马路上,开车的是面无表情的张镇长,后面车窗降了下来,一张熟悉的脸扭过来,向这边张望,不过不是看豆花,是看豆花背带里的小宝。

    这张脸是那么的熟悉,不过比以前更年轻、更精致了,耳朵上发光的饰品,胸前的蓝宝石吊坠和金灿灿的项链,使得她又那么陌生。

      豆花低下头忙着手里的活计,只有小宝手舞足蹈玩的十分开心,豆花回头看看小宝,心里突然感到非常充实。

      雨停了,一道彩虹挂在蓝天十分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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