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个月后回到家,看见它已经长成一只帅气的小公狗了。
一身乌黑,只脖颈下有一片椭圆的纯色白毛,像是绅士的黑色西服领口处露出的白衬衫。近似三角形般的面部轮廓,硬朗的线条下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肉,但绝不是瘦弱。鼻子与嘴巴这块则充满了立体感,衬得它黑色的眼睛深深的,似乎有着欧洲血统似的。
它不见我已有三个月的光景,但似乎还没将我忘记。我远远地叫了一声它的名字,它看着我,歪了一下头,然后低着头走过来,用舌头舔着我的脚踝,痒痒的。我笑着说,脏死了。
第一次,我摸到了它的头。轻轻地,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
二
它是一只被打折了左耳朵与右后腿的狗。
对这只狗而言,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爷爷第一次看见它,是在施工马路边上的一个纸箱子里。纸箱子的底部垫着一层破衣物,而这只狗下半身血淋林地躺在里面。爷爷拍打了几下纸箱,这只狗能做的事情,就只有使劲地睁开眼睛了。爷爷看不过,回家热了点剩饭剩汤,盛在一只破碗里给它拿了过来,放在它的嘴边。可是爷爷在旁看了几分钟,也没见这只狗有什么反应。爷爷说,他当时觉得这只狗一定活不过来了。
可是当爷爷吃完晚饭再去到那里时,他看见,破碗里只剩下一些残渣了,这只狗的嘴上,还湿嗒嗒地沾着些饭粒。爷爷一阵欣喜,赶紧回家又拿了些饭倒在这碗里。能吃饭,就代表还有气。这种道理,在人身上是这样,或许在狗身上也是。
“大概是被上面打狗的打的,可没打死,逃了。主人家看到这半废的狗,也不想要,就把它放在这纸箱子里,让它看天命了。”爷爷给这狗编了一段身世讲给邻居们听,大家也觉得这在理,传来传去,似乎这狗过去的经历就绝对是这样子的了。
渐渐地,给这只狗喂饭似乎成了这一带近十户人家共同的责任。大家唤它“小乌”。在我们这里,狗,不管是白的,黑的,还是花的,如果它们没有主人,“小乌”就是它们的名字。
小乌阿,挺争气的,大家喂了一段时间后,竟然能挣扎着半站起来了。有人来喂饭的时候,小乌就把鼻子蹭近送饭人的手,嗅嗅。
三
大概过了二十来天,有天早上,一个邻居去送饭,却发现小乌从纸箱子里消失了,昨夜各家的饭菜还在那小破洋碗里堆着。
“小乌不见了”,送饭回来的邻居这样说。
“不见了啊”,其他邻居这样答。
“可惜了今天这碗鱼汤。”邻居把饭菜倒进猪食桶里的时候,用筷子把碗敲得当当响。
小乌的丢失,似乎就在这一说一应里结束了。也没有人为这狗编一段丢失的佚事了。
四
然而隔天,有人就在院子里发现了它。好家伙,小乌把窝扎到院子的柴火堆里来了。但是它似乎怕人怕得厉害,一有人从屋子里出来,它就钻进柴火堆的一个洞里去了。
于是那口纸箱边上的破洋碗,就随着迁窝的小乌被转移到柴火堆旁。喂饭的时候,大家弯着腰站在柴火堆前,对着小乌钻进去的入口,用筷子敲敲自己的陶瓷碗,像叫自家的孩子吃饭那样,“吃饭嗷吃饭嗷”地唤着狗,然后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倒入属于狗的破洋碗里去。倒完饭就走,因为大家知道,有人的时候,这狗是不敢从里面钻出来的。这程序,又严谨又有趣。
大家似乎没见过这狗走路的样子,只是在阳光好的时候,偶尔看到它趴在柴火堆上晒太阳。身上红黑红黑的血迹慢慢地结痂,然后脱落,乌黑的毛慢慢地显露出来了。
五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小乌显得特别敏感。敏感的,像个令人心疼的孩子。
在众多的邻居中,小乌是格外亲爷爷的。有时爷爷去菜地里干活,小乌便会一瘸一拐地跟在爷爷的身后。可是当爷爷走到马路边上时,小乌就停住了——这是它被救回来的地方,也是它被遗弃的地方。无论爷爷怎么叫它,它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它在马路边绕了一会儿圈,又回到了它呆的柴火堆里。
你们觉得,在狗的世界里,也有心理阴影这个词吗?
有次看见小乌与姐姐家的暹罗猫在院子里互相逗着玩,不知为什么,猫咪突然跑到家里去了,小乌以为猫咪也是跟它玩闹,于是追在它后面跑。可是当猫咪头也不回地跑进家门的时候,小乌却在门的这边突然地站住了。
小乌伸着脖子,往门里瞧了又瞧,终究是没进去,拖着它那有些萎缩的短腿,走到不远处的柴堆下趴着了。它的下巴挨着地,被打折的那只耳朵搭在眼皮上,那双黑溜溜的眼睛显得有点儿委屈,又有些孤独。
六
这次回家的晚上,我拿了一个肉骨头,坐在门内诱着门外的小乌。
面对吃的,小乌似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两只前脚不停地踏着,向左走走,又向右走走。这道门,是小乌难以跨越的阻碍。
我不停地跟它说话,鼓励着它。当我说到“大家都很喜欢你”的时候,小乌像是突然听懂了一般,停下来歪着脑袋看着我。
我又晃晃手中的肉骨头——终于,它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