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这条老街,是从声音开始的。
“叮——叮——叮——”点点细碎的铃声随着第一缕晨光唤醒了梦中的老街。这是早起的货郎,正踏着三轮车走街串巷。
十里八里老街,一声两声吆喝。烟火气从家家户户晕染而出。人们在青色的石板上落下了脚步,夜晚的宁静渐渐淡去,喧嚣由此荡开,拉开了生活的序幕。
他叫“七星”,得名于街头的小桥,小桥七孔,横水而建,连接着老街与城市,桥下往东不远是一个湖心岛,平时无人踏足,每到春日,各种鸟类纷至沓来,名曰“万鸟归巢”。桥的一边岸上种满了杏花,与对岸杨柳相映。这边杏花醉人,那边柳絮纷飞,偶尔一两只掠水过的白鹤,桥上的商人担着担子,担里买的是杏花糕,口里喊的是乡音,脚下丈量的是生活,构成的是老街的春意。
老街很老,不知其年岁几何。
两排石墙立在老街深处两侧,时光斑驳了记忆,在石墙上划下了一道一道的痕迹,投上一帧一帧的剪影。阳光从树荫漏下,白色的墙晕在白色的光里,绿色的影混在满眼的白中,在我的记忆中滴上一滴墨色,渲染而开,挥之不去。这是我家门前的石壁,与我出生便相识。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家人与朋友在墙的两侧来来往往,演绎着平凡而深邃的人生,留下的是烟火散尽后刻进心里的亲情与友情。
老街的时间流淌得很慢,缓缓而逝,安步当车。没有新奇的改变,有的只是逐渐沉淀的厚重。东去西至,街道两旁的老人抽着旱烟,用方言唠着家长里短,昏黄的眼中倒映着孩子们跑动的身影,越来越远,至到桥的那头。东边的裁缝一刀一刀的裁剪着过节的衣裳,西边的铁匠一锤一锤敲打着生活的用具。老街似乎永远是那么从容,在喧嚣的城市旁开辟出自己独属的清闲。与对岸新起的城市相比,他太过于老迈,但承载的重量,远远多过那鳞次栉比的高楼。
小时候,我学会了站立,再然后学会了行走,最后,为了追逐自己的梦想,我学会了奔跑。我一路向前,似乎老街的模样渐渐淡去,终归抛在了我的身后。
老街普普通通,坐落在小城的北边,没有周庄温柔的小桥留水,没有北国的大漠孤烟,不是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也不是徐志摩心驰神往的康桥。他不是梦里的乌托邦,只是一座小城染着烟火气息的一角。但他带着许多人的记忆,悄悄惊艳着留意他的路人。
《诗经》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秋虫随着季节变更着自己的居所。学业的需要不断改变,生活的水平逐渐提高,渐渐地,我们远离暮色中的老街……
我初三那一年,老街拆迁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街,也是以声音结束。是挖掘机的轰鸣,和石墙倒塌的巨响。
三年后,高考结束,我再次站在原来白色石墙的位置,这里立着一块广告牌,是一幅当红明星代言的广告,青色的石砖换成了沥青铺就的马路,东边没有了剪刀的声响,西边听不见铁块之间碰撞。一边换成了五光十色的时装店,一边换成了人声鼎沸的超市。杏花还在那里站着,杨柳剩下些许,其余的为河边的道路让了行。白色的阳光透过高楼的玻璃,折射出五颜六色。老街一时明亮,变得年轻起来……
今我想来,是否我能再一次回到老街?
我不知道老街的变化是好是坏,或许,随着时代的脚步他确实应该被淘汰。但我知道,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回到老街,不用看最早的太阳,赏最晚的月亮。只是坐在白色的石墙前,守在安静的巷口,在适宜的时间,看着夕阳渐沉的晚霞,试着去抓那握不住的星星,叫嚷着要吃完天上的月饼。
也许,老街还在,存在于我的记忆的涟漪中,存在于青石板轻叩的回响中。人活着的意义,便是有值得留恋的感情,可是一只笔,可是一间小屋,可是生活中一切平凡而有趣的事物,镌刻着我们回忆,在不经意间浮现,细微却足够触动我们的心弦。
这世上哪有什么所谓的理想国,只不过事我们把自己的回忆与温柔,寄给了心中的桃源。
夜深了,看倦了手中的书,我想,老街也该睡了:
走街串巷的小贩回到了家里,门前的老人收拾了板凳起身回屋。烟火熄了,人声悄了,隐约听见几声犬吠,许是被风吹动窗户的吱呀声惊扰。月在青石板上洒下了清冷的月光,划出一道一道银色的沟壑,我想,此间月色是夜的魂,而老街,则是我的心魂。
今向城北寻旧影,依稀几度春秋。
相识难觅水空流。
白墙青瓦色,一夜尽高楼。
无奈此间非是我,他年梦里曾游。
暮云江晚见温柔。
杏花时已落,独立古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