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纪事

麦子收割以后,日晒雨淋,田野是一片黑褐色,间或有大豆或花生发着新绿,好似雨水侵蚀的墙壁上附着的块块苔藓。村镇接二连三,路边到处铺着曝晒的麦子。村子外围,点点簇簇的土坟凸起在土地上。大巴车行驶着,迎来送往,仿佛是在不变的图景里。

两天没怎么睡觉——前天夜班,昨天又坐着车去市里找朋友,拉拉杂杂到深夜——赵兴的头紧紧的,好像网箍着一样隐隐作痛。阳光透过褐色的车窗照射过来,显得有些涣散。几个小时前,还和那朋友一起在市里的小河边闲逛,这时想来,却仿佛梦境一般不再真切。

省道旁边光秃秃的,不像小河边杨柳低垂。河边有垂钓的人,浅浅的河水里走着穿高筒胶鞋捕鱼的人。朋友提及高中同窗的时光,说不是赵兴的榜样,他几乎大学也考不上。赵兴听了倒是一阵羞愧:高中的成绩有什么用,何况也不出色,大学里没目的地闲散四年,现在却几乎是慌不择路。赵兴勉强搭出笑容来,本想点明来意,问他有没什么好的出路,却听到朋友在慨叹跑业务的艰辛,仓促间也只好默然下来。6月的天气已开始燥热,枝叶间有星星点点的蝉鸣——赵兴奇怪在工厂倒没听到:大概在厂里只想着逃离,不像这河边,仿佛“适彼乐土”了一样,有杨柳依依,有朋友晤谈。看着河边半人高的杂草,赵兴想起家和亲人来,心柔软得仿佛吃了酸菠萝后的牙齿,毕业几年来,一个人颠簸着,倒没这样铭心刻骨地思念过他们。

大巴车到县里时已是傍晚,赵兴匆匆走出车站,吃了饭还要坐公交回镇上工厂里。一个月前倒来过县里一次,那时刚到工厂,介绍他来的表兄要到县里招待客户,便捎带了他。那天吃了饭后又被裹挟着去洗脚,他躺在洗脚床上的忸怩和失落恐怕已成了笑柄。现在一个人在这县城的街头,天已薄暮,路边处处是小贩的吆喝声,商店里灯光熠熠,人们都木然着脸匆匆往家赶,赵兴觉得自己仿佛逃难人群里的流民一样,灯火万千,然而无家可归。

坐上公交车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女司机扭动着方向盘,大声咒骂着抢路的行人,又喃喃抱怨着什么,寥寥几个乘客都木然着脸呆呆坐着。车转过街角,赵兴恍然间瞥见一块招牌,红底上楷书写着四个字:黄氏眼镜。街上的喧闹声还在往耳朵里钻,赵兴蓦然想起她来。那时是真爱慕她吧?睡觉时每每梦到她,看书时看到“黄”“皇”“荒”“恍”的字也要想到她,走在街上,瞥到不大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也要念及她。听说她现在在东北,仿佛在教英语。上学时丑小鸭一样,固然配不上她,现在也仍就蹉跎着,她,她还记得我吗?

工厂是在田野里,离镇上倒有四五里地,说是工业区,其实只零星几家厂子。四周的地里都种着大蒜,5月抽拔蒜薹,空气里弥漫着涩涩的辛香味,6、7月无用的大蒜茎秆都弃置在田间地头,就是一种朽腐味了。

工厂倒挺大,不过似乎大而无当,宿舍和车间隔着里把远,很多车间似乎废弃着,宿舍外面倒是一块偌大的荒地。赵兴买了辆自行车来代步。快递不肯送到厂里,赵兴只好乘了同事的电瓶车到快递点,自己动手组装了车子。厂里食堂想必过了饭点,赵兴就去街边吃早饭。路正在翻修,汽车驶过,溅起的尘土直往汤碗里钻。赵兴想起中学时和同学一起去街边吃饭,也是尘土满天——时光似乎原封未动一般。早晨的街上,人们熙来攘往,有穿着艳丽的,有不修边幅的,然而燥热的阳光下,都显得有些狼狈。

食堂里虽然干净些,饭里也时常吃出苍蝇来。做饭的人里有个瘦小的妇女,短短的头发,有些外地口音。赵兴有次去镇上,碰见她骑着电三轮从地里拐出来。她笑着朝赵兴打招呼,短发、瘦削、带着狡狯的笑,赵兴忽然觉得她像极了母亲——小了十几岁的母亲,胸口里油然升腾起一种“他乡遇故人”的感动。夜里11点多的夜宵有时也是她做,然而并不可口。米饭还勉强,面条却都是粘成一团的。赵兴看见她在餐台边上斜靠着打哈欠,便硬着头皮去吃。有时食不下咽,只好转去宿舍里泡面吃——虽然也不喜欢,总要勉强塞几口,仿佛只是为胃和肠道尽责,多少有些木然。

有时是白班,晚上8点下了班,车间里几个人便拥着去镇上喝酒,赵兴也只好跟着去。虽然不肯喝酒,推杯换盏,倒喝了一肚子茶水。饭店里没有厕所,赵兴便走去屋后墙角处。街上还有着喧闹声,头顶却是满天繁星不言不语。一阵风吹来,虽是夏夜,也有些寒意。第一次喝酒是赵兴请的,希望同事们帮衬些,然而酒桌上的推心置腹不过是从父辈继承下来的伪善,回到车间,他们都仿佛陌生人一般冷冰冰地各忙各的。还好机器不难操作,赵兴也慢慢能上手,只是比他们慢得多。十几年的读书,换来的竟然只是迂阔?赵兴不免感叹。

机器的轰鸣声一刻不停,像隐隐的网一样,也笼覆着宿舍。还好宿舍是单人间。

赵兴的房间之前住的大概是一家人,墙上处处是孩子的涂鸦和脚印,一墙的欢声笑语一样。工人大多回村里家中去住,整个宿舍都空荡荡的。然而赵兴不怎么睡得好,特别是夜班后的白天,到下午两点多就要醒。食堂早已没有午饭,赵兴只好吃备着的饼干充饥。表兄忙着跑业务,几乎见不到人影——即便见到,能有什么话说?赵兴想塞满这空白,只好还找出寥寥的几本书来读,有时是《徐霞客游记》,有时是《十八春》;有时只呆呆坐着剥蒜香花生吃。第一次吃这种花生还是在大学里,当时寒假返家,在火车上几个同乡校友围坐着说笑,花生是一位师姐提供的。赵兴还记得一位师兄说的笑话:“他们让我说河南话,我就说‘俺家哩扁嘴子面了’,他们都目瞪口呆!”欢笑声犹在耳畔,几个人却早已风流云散。听说有的在银行做柜员,有的已嫁人生子,有的远涉藏区,“天南海北皆分散,各人顾己犹不给”。

睡眠不足,赵兴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天色也显得有些异样,仿佛总是镀着一层土黄一般。窗外荒地里的蒿草焦枯在烈日里,南边车间里机器的声响还嗡嗡传过来。工业,荒芜,人,就这样棱角分明地连在一条线上。

赵兴出去吃晚饭,饭后又躺着眯一会,快8点时,便起身去车间。几个同事大概白天在田里干了活儿,机器一上料,他们都把废弃的纸箱铺在机器后面,头枕着硕大的干燥剂袋子去睡。赵兴睡不下,就走去车间后面露天的杂物堆边坐着,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机看张爱玲的小说。香烟大概不能驱蚊,蚊虫直钻到裤筒里咬人。赵兴并起腿坐着,闻到衣服上硅粉液刺鼻的腥味。第一次上工时不明就里,钻到鲸鱼口腹似的机器肚子里上料,硅粉液弄得头、脸、全身都是,仿佛在污水中洗了澡一样。后来虽然熟悉些,也不能出泥不染,总是出了一身的黑色汗水一般。有时去卫生间洗手脸,倒不敢往那脏污的镜子里看——本来就有些丑,这时更是不堪入目了吧。声控灯倏然灭掉,赵兴仍茫然地洗着,仿佛在擦洗身外物什一般:黑夜使人躯体消散,剩下的可是灵魂?

西南天角里月亮或圆或缺,散出清冷的光。“床前明月光”过于遥远,赵兴想起鲁迅“月光如水照缁衣”的诗来。工友们,亲人们,都还在酣睡,东南天际仍黑得深沉,赵兴知道,那里转瞬便是深蓝,便是浅粉,长条的云朵下转瞬便是光芒万丈。

看了许多次朝霞,朝霞和晚霞的区别,赵兴却不甚了然,想来只是朝霞爽朗,晚霞繁复吧。晚霞其实也看过多次,除了儿时,就是考研期间了。那时瞒着家人辞掉工作,一心一意孤注一掷地要考研。一个人在滨海小城里,白天苦苦读书,晚饭后出去绕着公园散步。太阳已然下山,云彩身着彩衣,幻化出尘世间的事物,或海岛沙洲,或竹篱茅舍。赵兴想,那里是鱼跃龙门的地方。

然而彩霞不过十几分钟的寿命,赵兴也差点溺死在龙门里。落榜回家,赵兴把头剃成了板寸。母亲看到后摇着头苦笑说,怎么剃成了这个模样。赵兴把书分寄好友,一时间却无所适从。菜市场后面每晚都有人跳着广场舞,赵兴却无所适从。父亲慨叹说,别想太高了,什么也捞不到。赵兴觉得父亲的话大概是对的,志大才疏,说的或许就是自己,也或许自己选的路根本就是错的。后来表兄说起工厂的事,赵兴就跟着去了。

到工厂时,头发已经长长。晚霞还是日复一日地灿烂着。赵兴不去看晚霞,白天无事时只骑着车子乱窜。

有时骑几十里路到伊尹的故里。村里的土路浸在雨水里泥泞不堪,几个老人和孩童坐在杨树下乘凉。伊尹广场上没有游人,只垃圾桶里满溢着垃圾。黑色的伊尹雕像高高站立在基座上,手执竹简,面露微笑。然而隔着几千年,这笑容里,总似乎带着些冷漠。

有时沿着公路一骑绝尘,直骑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镇。暮色苍茫里在街角兜着圈子,看到的一切——人、草木、商品、广告牌——都恍如梦寐,然而并无两样:这还是同一个世界。

有时在骑车途中遇到暴雨,赵兴就跑去加油站躲避,几个乡民也被困于此。一名职工面带善意地盯着,以防小孩子玩弄油枪。蛮荒的大雨趁着风,直钻到顶棚下人的脚边来。小孩子嬉笑着吃零食。几个避雨的人都仿佛逃难偶遇一般,陌生的眼神里带着侥幸的笑意。

有时偶然在村角碰到烈士陵园。园子的大门没有上锁,园子里荒草侵径。园中心的亭子下矗立着一块纪念碑:杨怀忠烈士抗日殉国处。四周的民房里有婴儿的哭闹声,有酒席斗酒的喧闹声。赵兴想,人生在世,或许总要有些价值。

赵兴不想在工厂再待下去。然而去哪里呢?如果有战争,倒可以直驰沙场,胜似这茫茫然手足无措。父母已几次打电话说相亲的事。赵兴决定再去市里试一试。

那天去镇上买东西回来,路两旁的田野里玉米已发着新绿,沟渠里的杨树在风中摇摆着手掌大的树叶。蝉鸣聒耳,夹着树叶的哗哗声,好似暴雨的声响。炎夏的阳光刺得人后背隐隐作痛,赵兴觉得一颗心仿佛剥了皮的水果,悬在烈日下。路还没有修好,一阵阵风吹起沙土,只是遮天蔽日的滚滚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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