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命鸟
1
“不，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我一边痛哭流涕，一边用手刨着这冰冷的坟墓。坟是新的，泥土松软，刨起来并不费力。
“君然啊，她已经死了，不要再费力气了，让她安息吧，她都这样了，你忍心再打扰她吗？”她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站在我的身后，一边用干瘦的手抹着眼泪，一边劝着我。
看得出来，她内心悲痛欲绝，老伴死的早，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女儿婉儿也突然间离她而去。人到老年，遭遇丧女之痛，换作是谁，也会像是遭受了晴天霹雳一样让人难以承受。如今年老体迈，无所依靠，人生最凄惨的莫过于此了。
“她是怎么死的？”我含着眼泪站起身问她的母亲。
“唉，思念成疾啊！你自从进京赶考后后，她一直都在等你，家里给她安排的婚事她是宁死不从啊。还说此生非你不嫁，再逼她，她就要悬梁自尽。唉，我也是无可奈何了。每天深夜里独自在房间里望着你所在方向偷偷哭泣。深夜里，我起夜的时候，经常听到她的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哭泣声，我知道，又是她在想你了。唉，早知道这样的爱是错误的话，又何苦纠缠不休呢？我实在是弄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啊!”
“老妈妈，那她临终前有没有说些什么?”我迫切地追问她，眼睛里闪着光。
“唉，她临终前，咳个不止，对着我说，如果你回来了，就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她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块叠好的手绢，里面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我接过手帕，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块玉佩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那是我当年送给她的，墨绿色的玉闪着幽幽的绿光，像她一样温文尔雅。上面绣着一对在花丛中飞舞的蝴蝶，下面题有一首诗：
自此一别后，恨不与君逢。
梧桐哭秋雨，夜夜作相思。
羡尔双双蝶，翩翩花间飞。
若有来生缘，再续未了情。
——秦婉儿
“她临终前，一直呼喊着你的名字，直到停止了呼吸。唉，你再陪伴她吧，至少可以安慰一下她孤寂的灵魂。我先回去了。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去。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苍老的背影，我禁不住泪眼朦胧。
我低头看着手帕，陷入了沉思。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再次把我带到了和她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2
那一年，正值初春时节。花开如梦，芬芳了整个世界。那时的我，只是一介书生，而她是一个大家闺秀。
那一天，我背着行装进京参加一年一度的春试。那时的我，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是每一个士子孜孜以求的梦想，当然，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在路过杭州时，由于倾慕于西湖的美景，我寻了一处驿馆住了下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慕名来到西湖边上，在那断桥上停留了一会。
西湖水平静如玉，绰约如处子。岸边杨柳依依，嫩枝在水面上随风轻抚。湖面上，鸳鸯戏水，春意盎然。
我被眼前的美景深深地陶醉了，驻立在那里。桥上来往的游人似乎并未扰乱我的雅兴。
“小姐，这西湖真美啊！听人家说，这断桥是许仙和白娘子相会的地方。不知，小姐的许仙在什么地方呀？”
“倩儿，你又耍贫嘴!看我不撕你的嘴……你站住……”
“好啦，好啦，我不说了……”
突然，身后一阵女子的嬉笑声传来。我回过头看去，看到前面一个女子拿着一只手绢在追逐一个丫鬟。
那女子身姿柔美，身影蹁跹，像一只飞舞的蝴蝶。身上穿的是青色的衣裙，头上插着一只玉簪，黑发如瀑般垂落下来。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身影，看得入了神。突然，一只手绢随风飘了过来。落在我的脚下。我俯下身来，捡起那只手绢，上面绣的是一对花丛中飞舞的蝴蝶。手绢散发着淡淡的芬芳，闻之令人意醉神迷。
“倩儿，看到我的手绢了吗？”那个女子问着身旁的丫鬟。
“姑娘，这是你的手绢吧？”我冲她喊着，然后跑上前去，在她的身后几步处立住。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那一刻，空气在刹那间凝固，时间也静止了。周围的一切活动的人事物都在瞬间静止不动，世界寂静无声。
只见她面如秋月，肤似凝脂，粉黛娥眉，明眸皓齿。眼波流转，颊旁微红如盛开的桃花晕染开来。娴静兮，如清月照水。娉婷兮，似蝴蝶蹁跹。绰约一仙子矣。
四目相对，仿佛梦里相遇。痴痴然心已化。顷刻之间，一种叫做情的种子已悄悄在心里萌芽，破土而出。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
“公子，你怎么了？”她打断了我的沉思。“额，没……没什么……姑娘，这是你的手帕吧？”我缓过神来，赶紧把手帕递上前去。
她接过来，看了看手帕。高兴地说：“公子，正是此帕。多谢公子。公子怎么称呼呢？”
“我叫李君然，敢问姑娘芳名?”我望着她的眼睛问道。
“我叫秦婉儿。请问公子因何来于此地?”她声音柔柔的，嘴角微微一笑，露出了两个小酒窝。
“奥，我是进京来参加今年的春试的，由于倾慕于西湖的美景，特意在这这断桥上停留了一会儿，不想遇见了姑娘。今日遇见你，也是三生有幸，这块玉佩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一直都戴在我身上，姑娘如不嫌弃，就请收下，聊表心意。”我说着，从怀里取出玉佩来，递与她。”
“不，这玉佩太贵重了，你我萍水相逢，怎能受公子这样的礼物?”她脸颊更红了，看着我，眼波流转，顾盼生姿。
“小姐，你就收下吧，难得李公子一片痴心，你怎好拒绝他?”站在一边的丫鬟怂恿道。
“倩儿，你又胡说些什么?”她娇嗔道，脸更羞红了许多。
“是啊，姑娘不要再辞让了。你就收下吧。”我也劝说道。
“那好吧，我就收下。”她接了过来，“不过，作为答谢，这个镯子送给你。”她说完，便轻轻撩起衣袖，将一只手上戴的一只白色的玉镯取了下来，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后，连连道谢，竟引得一旁的丫鬟嗤嗤地笑。
“不知公子打算在杭州停留几日?”她微笑着问我，那笑容似清风拂面，惹人心醉。
“额，我打算呆半个月，进京赶考也来得及。敢问姑娘所居何处?”我问她。
“她呀，她可是东南秦家的大家闺秀呢？今日公子有幸遇上我家小姐，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报呢？”一旁的丫鬟赶紧说道，羞得她脸更加红了，不住地向我解释：“丫鬟不懂规矩，让公子见笑了。”
“没事，姑娘，来日方长，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会。”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那好吧！”她辞别了我，然后拉着丫鬟转身离去。
我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低头看了看那白色的玉镯，一阵欣喜涌上心头。
3
晚上回到驿馆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觉，悠哉悠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取出手镯凝视着那白色的光泽，回忆着白天和她相遇的情景，不由得喜不自禁。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大概就是相思的滋味吧。
第二天起来，我似乎像丢失了魂魄一样精神恍惚，不知其所以然。那一整天，我都在想着她。茫茫然不知所归，像是被抽去了心一样若有所失，我四处向人打听，终于找到了她所住的地方。可是朱门紧闭，大红灯笼高高挂着，里面是深宅大院，一眼忘不到尽头。我知道，她就在里面，她一定也在想我，像此时我在想她一样。我带着沮丧的心情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直到第三天，馆驿的伙计送来一封信，说是有位姑娘送来的，让他转交给我。我狂喜不已。赶紧接过信，连谢谢都没顾上说，就匆匆回到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看，是她的笔迹，行笔飘逸，神韵斐然。
我细细地读了起来，生怕漏掉一个字，信上写道：“李公子，自从上次断桥一别，妾心中空空似失了魂魄，公子风流倜傥，才情斐然，奈何寂寞深闺不得与君相会。以至于白日里茶饭不思，夜间辗转难眠，只求再次与公子相会。望不负妾身一番情意。——秦婉儿。”
读过此信，我的心里暖暖的，欣喜万分，赶紧取出笔墨，写了回信：“秦姑娘，你的心意我已领会。自见你之后，我的心已被你取走，现在茫茫然无所依怙。如你一样，自古相思最惹人愁。汝岂不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心与汝心同，三日后，断桥相会何如? 落笔 李君然。”写完后，我将信封好，交给伙计让他送与秦家，然后取了些散碎银两作为报酬。伙计接过信和银两，出门骑马飞奔而去。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我的心中多了一份期待。我知道，这份期待是她留给我的。
4
三日后，我又一次来到那个断桥上，一边欣赏着美丽的西湖，一边等着她的到来。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轻柔的呼唤：“李公子。”我转身一看，是她，真的是她!我日思夜想的人她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这一次，她穿着白色的衣裙，裙角的流苏随风飘摆。头上的簪子闪闪发亮，手执一把轻罗小扇。我看得入了神。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她拿扇子在我眼前挥了挥，我这才回过神来。
“额……没什么，是你太美了，宛若仙子般。我看得入了神。对了，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的丫鬟没来吗？”我问她。
“没，我一个人偷偷跑来的。我只想和公子单独在一起，不希望被打扰。”她说完，羞怯地看着我。
“咱们去走走吧，这附近很美的。”我向她提议道。
“好啊!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待在寂寞深闺里，那日子有多难。”她爽快地答应了。
我和她并排走在一条安静的路上，她脚步轻盈，走路生风，身上淡淡的胭脂味随风飘来，沁人心脾。
我们俩并排走着，周围安静极了，我的心咚咚直跳。不知不觉，我的手靠近她的手。拉起了她。她感觉到脸越加泛红了。我们走到一棵桃树下，她停了下来。
那棵桃树开满了花朵，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蝴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
“好香啊！”她闭上眼睛，尽情地嗅着那股芬芳，嘴角微微扬起。
我看着她，心湖里泛起了波澜。她陶醉于这花朵的芬芳里，而我陶醉于她的笑容里。
过了好久，她突然睁开眼睛，冲我神秘地一笑，对我温柔地说：“公子，你闭上眼睛。”
“干什么呀？”我疑惑不解地问。
“你就闭上眼睛嘛！”她娇嗔道。
“好，好，我听你的。”我无奈地同意了，然后慢慢地闭上双眼。
然后，我感觉到一阵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然后一阵淡淡的芬芳进入我的鼻腔。我知道，那是她身上的胭脂味。然后，只觉得嘴唇凉丝丝的感觉，是她的唇。我无意识地迎了上去，吻着她。然后双手抱着她深情地吻着。那一瞬间变得好长好长，那一刻，我似乎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不再属于自己。那一刹那，我拥有了她，像拥有了整个世界。我第一次感觉到幸福，即便在下一秒死去，我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的了。
好久好久，我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她，她眼波流转，妩媚多姿。她也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爱你，自从断桥一别后，你占据了我全部的生命，我心里想的都是你。”我对着她深情地说着。
“我懂。我能感受到你的心跳。当你想我的时候，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也许，这就叫做心有灵犀吧。可惜……”她看着我，又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我问她。
“我的母亲要将我许配于张家公子，不过公子不必担心，我是不会同意的，我心里只有公子一个。此生非公子不嫁，若她们非要逼我，我只有一死……”她话音未落，我就赶紧用手止住她。
“不要做傻事，等我!等我回来娶你。”我对她许诺道。
“嗯，我答应你。”她冲我莞尔一笑。
那一天分别后，我回到驿馆，心里满满都是幸福。
5
但是，幸福的日子就像飞鸟一样，转眼间就消逝了。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打点行囊，又要北上了。
那一天，下着蒙蒙细雨，我雇了只船准备乘船北上，船在西湖里漂着，细雨蒙蒙，打在湖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船夫在船头撑着长篙，而我只身站在船尾，当船只划过断桥下面时，我四处张望，期待着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她还是没有来。”我怏怏不乐，寻思着。心里郁结着一股忧思缱绻徘徊挥之不去
“公子，赶紧进船舱里避避雨吧，雨越来越大了。”老船夫提醒我。
“好的船家。”我答应着，正准备回身进入船舱之际，突然从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呼唤：“李公子，李公子……”我猛然转身，寻着声音望去，是她!
只见她全身衣服都淋湿了，额前的头发紧贴着脸，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断桥上，大声含着我的名字。
“李公子，你好好的，我等你回来娶我……!”她冲着我使劲喊着，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当时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冲她挥着手，喊道：“回去吧，等我，照顾好身体。”
可她还是站在那桥上，痴痴地看着我远去，直到消失不见，直到她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6
“呀……呀”一阵乌鸦的叫声把我从回忆的深处拉了出来。我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天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到，而她的坟还静静地待在那里，我知道，她在里面静静地沉睡；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一阵冷风吹来，伴随而来的是寒意。我打了个寒战，这才感受到夜的冷。我抬头忘了望夜空，只看到了几颗寥落的星星，寂寞地闪着幽光。
“君然～ 君然～”突然一阵幽幽的声音从远处飘了过来。我浑身战栗着，冷汗直冒，脊背发凉，难道是……难道是她?
我顺着那声音望去，只见前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白色的轻纱在风中飘着，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看着她，像是站在另一个世界的边缘从，而在她身后，是幽深的忘不到边际的松林。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毅然决然地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去。我知道，那是她在等我。
我走到她面前，她脸色惨白，眼神忧郁地看着我。她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过身向前走着，而我在后面跟着她，走进这深深的，望不到边际的黑暗里。
7
后来，当地人找了好多地方也找不到李君然的踪迹。人类议论纷纷，有人猜测她是被女鬼带走了，也有人说，他被虎狼叼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来到山上砍柴的樵夫，他在一棵松树上发现了一只奇异的鸟。引来了当地一大群人的围观。
只见这种鸟全身长着五彩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令人惊异的是，它长有两颗脑袋，长长的脖颈缠绕在一起，如情人般恩爱。
“这是什么鸟啊？”众人议论纷纷，都表示没有见过此物，难不成是天外来客?
这时，从人群中站出来了一个僧人，他向人们解释道：“我读过佛经，这种鸟在佛经上有记载，说是在十万亿佛土之外的西方极乐世界，生活着一只鸟，被称之为共命鸟。这种鸟长有两个脑袋，雌雄同体，共用一个身体。这种鸟的形成大多数是由于一对恋人生前苦苦相恋却不能走到一起，于是他们在死前彼此立下誓言，要生生世世在一起。所以才有了这种奇鸟。这大概就是迦陵频伽共命之鸟吧。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阿弥陀佛!”僧人说完，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突然，那只鸟，发出一声清雅婉转的鸣叫，在众人惊异目光的注视下。扑打着五彩斑斓的翅膀，飞向那辽远的天空中，消失不见。从此，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那种奇鸟。这件奇事也沦为了众人饭后的谈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