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认为,医院就是一部大的X光机,直透人心,孝与不孝,爱与不爱,无所遁形。
那天,一群人抬着一位老太太进了病房。老人一侧股骨颈骨折,痛苦的轻声呻吟,已无法活动。
安床、问病史、体格检查后,自然该定治疗方案,根据病情、年龄、身体状况等综合因素首先推荐手术治疗,毕竟髋关节置换预后良好,能很快缓解疼痛,下床活动,提高老人的生活质量,但费用相对也较高。要不就上内固定,效果差点,但费用少些,如果两种手术方式都不选,只能保守治疗,老人可能需卧床几个月,各种并发症不说,日后也只能拄拐行走。
老人67岁,老伴已去世,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均已成家,在场的孩子们听了我们提供的建议,又详细咨询了各种方案的费用,但是意见不统一,争论了一番,最后告诉我们,说人没到齐,商量了再定。
那就先止痛,消肿,输液吧。
直到下班,他们也没商量出结果,只能等到明天再说。
可是当天晚上护士就给我打电话,说老人没人陪护,家属都走光了。我不是特意交待了他们,必须时刻留一人照护老人,叫他们自己商量好轮流着来吗?
我问护士打电话给她家属了吗?护士说打了,接电话的说好来的,可是一两个小时也没见人影,再打电话,那边竟关机了。
晕,看来下次得多留几个家属的号码,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我只能叫护士去找老太太,看她还记得谁的号码,再联系,总有一个会来吧。
过了一个多小时,护士没打电话来,我放心不下,于是打了过去,护士说又来病人了,很忙所以还没时间给我回个信,叫我放心,说来了一个家属,虽然满脸不高兴,但总算有个人了。然后急急挂了电话,说忙去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查房时,我自然又问老人和那个陪护,方案选了没,如果做手术,我这边得提前做准备。
依然没有结果。我只能催促他们早点商量,给出意见。当然提醒的还有续缴住院费,昨天他们总共只交了一千元,照x片、心电图、抽血化验等一通常规下来,已欠费了。
那个陪护当着老人的面就嚷了起来:“我出力了,我就不出钱。”
然后就开始打电话。
下午,病人住院费依然没续缴,病房却传来了争吵声。
我们忙去查看,原来老人的几个孩子都到齐了,在激烈的争论着。
老人闭着眼,一直沉默着。
不能在病房争吵,我们忙上前制止,叫他们去病房外的大厅好好商量。
他们去了外大厅,情绪依然很激动,时不时便传来一两句高亢的话语。
“分家时她就分给了你,老屋场也都是你的,当时就讲好了,以后她的事我们不管。”
“虽然跟我住,但你们哪个的孩子不是她带大的,哦,需要她时她就是娘,不需要了就翻脸不认娘了。”
“她从小就偏着你,什么好的都给你,你不出谁出。”
“昨天晚上本来讲好是你守的,你玩失踪,又玩关机,害得老子来守了一夜。”
“做什么手术,一把年纪了,活得了几天,浪费钱。”
“反正是躺着,抬回去算了,医院就是坑钱的。”
“抬回去?你不怕人家吐唾沫淹死你。”
“平均,一家出一点。”
“我出力可以,我最穷,钱我没有,我不出。”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不出。”
……
我们听得心惊肉跳,沉默不语。几墙之隔,老人是否听得到?
老人应该听到了,一会儿,护士就来报告,说老人在哭,闹着要出院。
我们去看时,老人老泪纵横,连声嚷着:“死了算了,死了算了,老了就是个包袱。”
同病房的人也有在劝的:“治得好,我跟你一样,手术一做,现在都可以走了。”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老人更是伤心,挣扎着要起来,却因疼痛放弃了。
“不治了,医生,我要回去。”
我们只能安抚她,可哪劝得了,她大声的喊着:“叫他们来,我要回去。”
一会儿,儿女们已闻讯赶来。
“好好劝劝她老人家,辛苦一辈子,都不容易。”我善意的提醒着他们。
可是不久,几个儿女走进了我办公室,叫我开出院,说老太太不肯住了,要回去慢慢养,脾气倔,劝不了。
我怔了一怔,只能把回家可能发生的情况又强调了一遍,可他们却执意要出院。
我能怎样,心底叹了口气,只能叫他们签了字,然后给他们办出院手续,又细细交待了出院照护的注意事项。
不久,一行人抬着呻吟的老太太,闹哄哄的走了。依稀听见一句:“娘,是你要回去的呀,你到时莫到处给人讲我们不给你治啊。”
十月怀胎,几十年含辛茹苦,断的是腿,碎的是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