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游沁园跑出沈东来租房的时候，满脸是羞愧和恼怒。
真是羞死人了！
怎么就毫无廉耻地说出那些不着边际不要脸面的话呢？
游沁园就像是一只惊谎失措的兔子，仓促逃跑的脚步带起的风把碎花的鹅黄连衣裙扬起，裸露在裙摆下的一截肌白肤嫩的小腿就无遮无掩地坦现在午后的烈阳里。
沈东来呆呆地看着游沁园一起一落的晶莹小腿，耳热脸红，心啪啪地乱跳。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游沁园会毫无征兆地跑来苏州。
问他：“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问他：“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喜欢我？”
问他:“你是不是想着娶我？”
然后游沁园就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晴，坐在沈东来的对面，臂弯支在桌子上，两手托着下巴，弯眉笑意，满心期待地望着他。
沈东来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有些愣怔发蒙，竟无言以对。
好久，沈东来才回过神来，憨笑着搔头挠腮，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园园啊，你这是个什么意思啊？”
游沁园听了就是一怔，燥热的心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窖。
一个女生问你这样的敏感话，你说是什么意思呢？
沈东来，难道你是一头蠢猪吗？
游沁园的俏脸上忽地泛起了一阵苍白，满脸的期待瞬间就被沈东来的问话吹得无影无踪，黑亮的眼睛里刹时充满了哀怨，心里难受得就似有万千虫子在噬咬。
偷偷地起早从五汛跟车来苏州，难道就是为了得到这么一句话？
游沁园就觉得自己这二十六年来就像是个傻子，活在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里，是百分百的自编自导自演。
真是要多下贱有多下贱！
游沁园没有想到日夜萦绕心头的人儿会是这样的一种态度，根本拿她的问话当儿戏。
原来二十六年来对自己的那些好都只是单纯的好，善良的好，邻居的好，朋友的好，并没有什么特殊特别的意思。
偏自己对他还那么执着痴情！
沈东来就是一个大骗子，骗了她整整二十六年的心和情啊！
游沁园的情绪瞬间有些失控，她就像是一个被男人遗弃的怨妇，没有一点的淑女形象，毫无节制地朝沈东来喊道：“沈东来，你个杀千刀的，丑八怪，死冤家，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我可是从小到大都是喜欢你的呀！”
沈东来就像是听了一个炸雷，吃惊地望着游沁园。
他没想到他在她的心里竟是这样的存在。
他愣愣地怔着。
在他的印象中，她跟他撒娇，跟他赌气，那是常事。
但他还从没见过游沁园朝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游沁园见沈东来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就是不说话，心里更是来气，说道：“只恨我妈四处找人逼我去相亲，我东推西辞告诉你，可你却从不吭一声；偷偷来找你，你也是温开水泡糕，模模糊糊。原以为，原以为你能懂我的心意，跟我妈去亮相，可你一个大男人，竟让我冷冷清清去住宾馆。你就是一个木头脑袋，石头疙瘩，冥玩不化，一点都不解女生风情！”
游沁园不顾脸面地说完，竟禁不住地唔唔抽泣起来，埋着脸，趴在桌边，好似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沈东来神情暗淡地拿着一条毛巾，皱着眉头站在游沁园的身旁，默声不响地看着她一耸一耸的肩膀，嘴唇蠕动，却听任她发泄。
一个大男人，被小女生这样狗血喷头地大骂，真不知是祸是福？
游沁园啜泣了一会，见沈东来拿不出什么话来安抚她，也没主动地来哄她，就“哼哼”地站了起来。
她从捂着脸的指缝里偷觑，沈东来仍如傻子似的拿着毛巾木然，心里恨恨地暗叨了句，这个蠢猪。就咬牙切齿地上前一把抢了毛巾，胡乱地擦抹擦抹眼角的泪水，恨恨地说：“沈东来，你就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哄哄我？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誓言？”
沈东来的心里就是一震，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天真无羁的年少时，看到了那个憨厚少年跟那个婉转少女的纯真，亲切。
沈东来满脸尴尬，窘迫内疚地嗫嚅说：“我，我……”
游沁园凶怒地瞪了沈东来一眼，把手里的毛巾急速地揉成了一团，恶狠狠地砸向他。
“你活该找不到老婆，一点都不解风情。”
游沁园扭头就跑出了租房。
2
这是游沁园第五次跑来找沈东来了。
每次，只要游妈妈一逼游沁园去相亲，游沁园的第一反应就是告诉沈东来。
游沁园是在五汛街上超市里上班的。
正值婚嫁的姑娘，牵线搭桥的媒人几乎踏破了游家的门槛，可游沁园就是东谈不成，西看不好，眼见着周围同龄的姑娘都出嫁生孩子了，游妈妈这心里就很是着急。
这是什么鬼啊？
别家的女孩一谈就能喜结连理，咋到了游沁园就这么犯难了呢？
要说这游沁园罢，长的也是亭亭玉立，甜美可人。
俏丽的瓜子脸上，鼻子挺拔，腮帮粉红，黑亮如星的眸子，望一眼就会烙印人心。
贝齿皓皓映红唇，睫毛灵动似蜻蜓，见人露脸七分笑，还有三分就掩藏在那诱人的腮边小酒窝里。
这样的人儿咋就没有人动心呢？
游妈妈就四处托人，介绍游沁园去相亲。
这游沁园呢倒好，一相亲就偷跑来苏州找沈东来。
游沁园哭腔拉拉地抓着沈东来的手，可怜巴巴地耷着眼说：“沈东来，我妈又逼我去相亲哎。”
墨黑如星的瞳仁里一半是无奈，一半是祈盼。
沈东来听了，表情有些漠然地眯起眼睛，说:“那你就去相呗，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了，当心没人要噢！”
游沁园气得脸色绯红，恼怒地白了沈东来一眼，狠狠地捶着沈东来的肩膀，怨怒地说:“相你个头啊？沈东来，你就会挖苦讽刺我，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游沁园的眼圈有些发红。
沈东来明显地皱了皱眉头，手捏着拳头抵着眉头说:“哎，游沁园，你还讲不讲理啊？你每次相亲都来问我，我让你去相亲，你又骂我不是男人，你到底要我怎样做？”
游沁园看着沈东来这么一副死猪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了，浑身都是鼓鼓的要揍人。
还能怎么做？不就是要你把我娶回家嘛！
游沁园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却没有说出口。
难道说他忘了当初的誓言，还是我妈的话让他伤了自尊？
游沁园狐疑地看着委屈的沈东来。
沈东来这是在装不懂吗？还是在故意撩人啊？
还是说这男人年龄大了，情商就会下降了，记忆就会减退了？
要不然，这沈东来怎么不像那时候在学校里，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情难自制呢？
那时候是初三吧，少男少女们正是情窦初开之际，一面在苦苦地学习升学考试，一面又在忙里偷闲地体验人生的浪漫。
游沁园是二班的班长，也是年级里缺指可数的美人，那圆溜溜的大眼睛，配上一脸无害的笑意，就让许多男生深陷囹圄之中，甘愿跑前跑后的侍候。
递纸条和送零食就是表达爱恋仰慕的最好手段。
那时候的沈东来，是全二班男生的敌人，也是游沁园爱情路上的仇人。
在学校里的时候，一看到小男生们围着游沁园献殷勤，沈东来的心里就特别地紧张，特别地烦燥不安，就把牙咬得咯吱响，眼瞪得比钢球大，气得如充足气的泡泡，冲进人群，不问情由地抓住游沁园的手，把她拖出来，愤怒地说:“游沁园，你还要不要脸啊？”
游沁园一边掰着沈东来的手，一边往后赖着，气愤地说:“沈东来，你这是干嘛呢？哎呦，我的手疼啊。”
沈东来连忙松开拽着的手，站住，把游沁园的手小心地捧在手里揉着，一边用嘴吹着，一边安慰说:“好啦，不疼啦。”
游沁园刚溢出眼眶的泪水就被这柔和的动作风干了。
晚上放学的时候，沈东来借着背书包的借口，又把游沁园的书包打开乱翻。
游沁园气怒地说:“沈东来，你又翻我书包干嘛呢？你不愿背就跟我说一声。”
沈东来满脸凝重，好似发现了什么危险的问题，把书包里的东西倒了一地，说:“游沁园，看不出你还蛮招男生喜欢的，你难道就那么喜欢男生的纸条和零食？”
沈东来把那些个男生的纸条从书包里翻出，咬牙切齿地撕碎踩在脚底。
游沁园就胀红了脸，跳着脚挥舞着手，愤恨地说:“沈东来，你欺负我，那些零食我还没吃呢。”
眼睁睁地看着沈东来把那些包装鲜艳的乱七八糟的零食一古脑儿地扔进路边的水沟里。
沈东来脸冷冷地，摸着游沁园脑后的辫子，说:“游沁园，你想要纸条的话，我可以天天写给你。你想要吃什么零食就告诉我，我会买给你。我决不允许你再要男生们的东西。”
游沁园嗔怒地拍开沈东来的手，盯着沈东来的脸说:“你哪只眼看见我要男生的东西了？这些还不是他们自己塞在我书包里的。不就是几张纸条么？你想要看就给你，犯不作跟我甩脸色。”
游沁园斜着头，瞪着眼，挑衅地叉着腰说:“沈东来，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呢？”
游沁园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乐开了花，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黑亮瞳仁里就充满了无尽的柔情蜜意。
看不出这个沈东来，对我还是那么在心的，哼，长的帅气算什么，还不是一个会吃醋的闷头骚！
原来憨厚心善，眼神清澈，没有诡计，对自己总是千好万好，是有所企图的。
原来那些捏紧拳头替她找回公道，伸出手指轻轻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原来她受了委屈，心里难受恼怒，他却会慢慢地靠近，慢慢地抱住她，在她的耳边轻语安慰。
所有这些的这些，都是他在收拢软化她的心。
不过，游沁园的心里却很是喜欢。
游沁园不怕沈东来翻她的书包，游沁园就怕沈东来看见了男生们的这些动作却没有什么反应。
游沁园的嘴角微微上翘，勾露出一点笑意。
沈东来见了却是心里发毛，懊恼自己这行为动作是不是粗暴了些，惹这丫头生气了？
看她怒气冲冲地笑着，是不是又触碰了她哪根神经？
沈东来轻轻地用手在游沁园的眼前来回晃了晃，说:“喂，不带这么伤心啊，只要你不跟那些男生往来，我保证不这样对你。”
游沁园望着一本正经的沈东来，忽地眉眼一挑，抿嘴一笑，凑近沈东来的耳朵，挑逗地说:“沈东来，你喜欢我吗？要不，你跟我来谈一场恋爱如何？”
沈东来神情诧异，僵硬了一会，气怒地说:“游沁园，我就是喜欢你你又能怎么样？我是不会跟你谈情说爱的。”
游沁园一甩生气的模样，心情愉悦地拍了拍沈东来的屁股，不屑地说:“你不跟我谈情说爱？好，沈东来，我可是个女生，不谈谈恋爱，我怎么嫁人啊？你不谈，我去找别人谈。”
沈东来听了这话，两眼发红地盯着游沁园似笑非笑的脸，像是要把她吞进肚里藏起来，恶狠狠地说:“你敢？我就是不许你找别人谈！”
游沁园转了转墨黑的眸子，歪着头，手捋着长发，眯笑着:“不找别人谈也可以，那你，那你将来肯定要娶我！”
游沁园就觉得脸上冒火，耳根发烫，心里“啪啪”地鹿撞。
沈东来的脸上露出笑意，说:“只要你不跟男生们来往，这个条件，我同意。”
游沁园定了定心，歪着头看着一本正经的沈东来，笑着说:“你是骗我的吧？你们男生都是花心大萝卜，要不，我们来拉勾？”
沈东来望着游沁园有些怀疑的笑脸，轻声说:“你还真是麻烦。拉勾就拉勾，谁怕谁啊。”
沈东来就伸出拇指和小指，把游沁园伸来的小指勾住，拇指按住，两个人同声念道:“上有天，下有地，我和你，一百年不变。”
可是世事难料，这才几个年头，两家竟然走到了这样的镜头。
沈东来摇了摇头，暗自叹息。
我娶你？
我也很想娶你，可我现在拿什么去娶你？
就凭一时的誓言？就凭二十六年对你的宠溺？
游沁园，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
3
其实游沁园来找沈东来谈相亲的事情，沈东来的心里也是非常纠结的。
由小到大，沈东来总是顺着她的心意，哄着她的心情，宁愿自己吃点苦头，受些委屈，也不愿看到游沁园有半点不开心。
从沈东来第一天带游沁园去上学开始，沈东来就是游沁园的贴身保镖，就是她的保护使者。
沈东来憨厚，也很霸道，对游沁园千好万好，但也从不让游沁园跟小男生们跳房，躲迷藏，一起玩耍。
两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写作业。
如果作业写晚了，沈东来就会顶着星星踏着月亮把游沁园送回家。
游妈妈看着并排走着，嘻笑无忌的两个小人，心里就会荡起一片欣喜，就会满面笑容地抚摸着沈东来的脑袋，夸奖一番，末了总是感叹地说:“将来要是能做我家园园的女婿该多好啊！”
游妈妈虽然说的是感叹话，可小小的沈东来却听在了耳里，烙在了心里。
在整个小学时代，沈东来就扮演着女婿的角色，替游沁园背着又沉又大的书包，就像是一头憨牛，眯着眼睛笑嘿着。
游沁园就是一个小跟班，一个小跟屁虫，跟在沈东来的后边，一路踢着石子，跳跳蹦蹦，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就像是一只百灵小鸟。
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路边的小黄花小红花小紫花一片片地开放，点缀着路边的景色。
女孩子都是喜欢花的，闻一闻，嗅一嗅，芬芳贻人。
游沁园就会颠颠地跑过去观望一番，然后心情愉悦地掐下来一些，举在手里，喊道:“沈东来，你看，有这么多漂亮的小野花哩。”
看着拿着满手小花摇摆的游沁园，沈东来是一脸的幸福媚笑，说:“游沁园，你真好看。”
游沁园就嘻笑着跑过来，抱住沈东来的膀子，腻歪地说:“来，快把头低下来，我给你插上，肯定好看。”
沈东来嘿笑着，说:“你就不能长高些？再过年我带你去爬门。”
游沁园当即就冷了脸，把手里的小花往地上一甩，说:“你敢嫌弃我矮？沈东来，我不嫁你了。”
沈东来比游沁园高一头，游沁园踮起脚尖也够不着把花插头上。
沈东来就眯笑着把地上的花拾起来，放到游沁园的手里，低下头。说:“我哪能嫌你矮呢？来，帮我插上吧。”
游沁园看着沈东来顶着小黄花小红花小紫花的脑袋，开心地笑着拍着手说:“嘻嘻，沈东来，你是个小花怪。”
游沁园开心得手舞足蹈。
沈东来也开心得直傻笑。
跟沈东来在一起玩，游沁园就是小霸王，就是小公主，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怎么就怎么。
玩得开心，游沁园就会忍不住心中的喜悦冲动，不正经地伸手撩一把沈东来的后背，摸一下沈东来的头顶，拍一拍沈东来的屁股。
沈东来就会皱紧眉头，愤怒却从不敢大声地呵斥，只会轻声地说:“游沁园，你这是干嘛呢？”那口气憋屈得就好像是他惹了游沁园。
游沁园看着沈东来愤怒而气鼓鼓的样子，就瞪圆黑白分明的眸子，两手叉着细腰，满头的黑长发好似在脑后要竖起来，大声地说:“怎么，是大老虎啊，碰不得？”
看着游沁园怒气冲冲的模样，沈东来禁不住地心里一荡，刹时就焉了，气怒也随即烟消云散了。
再转脸看游沁园时，就是一副嘻笑的涎脸了，低声下气地说:“游沁园，跟你闹着玩呢，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别人是碰不得的，但你，可以。”
沈东来就搂住游沁园，脖子挨着游沁园的头蹭着，还把游沁园的手抓在自己的屁股上拍着。
游沁园这才缓了脸色，仰起脸，两眼望天，两手交互抱在胸前，撅着嘴脸说:“嗯，这才差不多。”
沈东来对游沁园就是这样由始自终的温柔！
比亲妹妹还要亲妹妹。
沈东来大言不惭地对游沁园说:“你是个女生，我就该护让着你。”
可是，沈东来，周围邻里有那么多的女生，你为何偏偏就袒护让着游沁园一人呢？
沈东来一脸憨厚，眨罢眨罢不染风尘的眼睛，有些腼腆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喜欢游沁园。”
4
游沁园终究没有去相亲。
游妈妈费尽心血，换来的却是游沁园的逃避和愤怒。
游沁园气愤愤地说：“都是你的错，沈东来才不理我的。”
游妈妈也很气恼，这个死丫头，怎么就是个实心眼呢？沈东来是对你好，可是好能当饭吃，好能当钱用？
你难道看不出现在的沈家可正在走下坡路了，哪里还有先前的风光？
自从沈爸生了一场大病，沈家每天不但不日进分文，还要往外支付不少药费。
医院是个无底洞啊，就是有个金山银山，也吃不住折腾的，辛苦多年的积蓄花光了，虽说保住了一条命，却也欠了一屁股的债。
就算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这情感再好，没有金没有银，又能维持多久呢？
女儿是妈的心头肉，游妈妈说服不了游沁园，可也不愿看着女儿将来嫁过去受苦，就去找了沈妈妈。
游妈妈说:“我知道东来是个好孩子，也知道园园喜欢你家东来，可是你家现在成了这种景像，你就该管管东来，不要老缠着我家园园，跟你说啊，我家园园是要嫁给有钱人家的，你家东来能娶得起么？你家有车有房么？”
沈东来的妈妈听了，想想这两年沈家的衰败没落，很是自卑。
都是沈爸的病，连累了儿子。
沈妈妈叹了口气。
虽说园园这丫头还跟东来有往来，可是游妈妈这两年明显来玩少了，也只是在年底，才碍不过情面来走动走动。
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啊，何况只是个邻居呢？
沈妈妈感慨了一番，就把游妈妈的这些话一字没改地告诉了沈东来，最后说：“东来啊，妈知道你和园园很要好，可是园园妈的那些条件我们家根本达不到，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沈东来听了，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地说了一句：“妈，我知道了。”
喜欢一个人，真的就不该委屈她。
沈东来觉得游妈妈说的也没错，没有金没有银，我现在一贫如洗，囊中羞涩，拿什么来让她开心，让她幸福呢？
沈东来深深地唉叹，一钱也能逼死英雄汉。
沈东来就把这二十七年来对游沁园的所有记忆打包，藏入心间，待夜深人静之时才老牛反刍，细细咀嚼个中甘苦。
游沁园再因为什么来找沈东来时，沈东来的也就关闭了心门，对游沁园也就表现得不是那么真心热情，而是敷衍唐塞，不冷不热地有些厌烦。
沈东来说：“你想相亲就去相吧，老来找我做什么？”
沈东来说：“你这个样子，烦不烦人啊？”
沈东来说：“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妈逼你关我什么鸟事？”
沈东来说得一脸淡薄，毫不介意，就像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微不足道，难以挂齿。
游沁园就听得脸色发白，紧咬着嘴唇，虽是烈日炎炎的天气，心里却似摔进了冰窖，冷得发抖。
她颤声地说：“沈东来，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泪水也就无间断地落下。
曾经喜闹无间，话语无忌的两个人见面时就有了刀剑撞击的声音。
虽说沈东来收拾了心情，可是情感之事不是说忘就忘的，多少个夜晚，游沁园还是走进了他的睡梦中。
看着游沁园悲伤无助的神情，沈东来的心还是禁不住的一紧，一痛。
沈东来的心也就软了。
他很想去搂着她，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抱着她的头安慰她，括着她的小鼻子说:“跟你逗着玩呢，傻瓜。”
然后看着她破涕为笑。
那个时候，她的样子肯定是最美的，犹如惊鸿一瞥，昙花一现。
可是一想到游妈妈的话，沈东来的心里就郁闷，就烦燥，就狠下心来，装出一副很恶毒厌弃的样子，怒斥说：“游沁园，你不要老来缠着我了，我，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我讨厌你。”
说完，沈东来就背过脸去，他不想让游沁园看到他眼里亮晶晶的水珠。
游沁园没想到沈东来会不喜欢她讨厌她，不禁打了个愣怔。
游沁园哽哽咽咽地说：“我不相信，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游沁园泪眼婆娑地从背后抱住了沈东来，脸紧贴着沈东来的后背，嘴里不停地说着：“你是骗我的，你是骗我的。”
沈东来就那么木木地站着，闭着眼晴，不让眼里的泪水流下。
好一阵子，沈东来才轻轻地拍拍游沁园的手，说：“游沁园，你这是何苦呢？你妈不愿意，我能怎么办？”
游沁园忽地松开沈东来，跳着脚，指着沈东来的鼻子说：“沈东来，你就是一个怂蛋，你、你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5
游沁园跟沈东来是邻居。
游沁园在南，沈东来在北，中间就隔着一条三米多宽的河流。
沈东来站在门前一声就可以喊应游沁园。
三月里，游沁园家屋后的河坎上桃花鼓着骨朵，一夜之间开得烂漫。
沈东来早上在河边洗漱，看着一树桃花在风中弥漫着清香，惊喜地喊道:“游沁园，快来看，你家桃花开了。”
正在吃早饭的游沁园听到喊声，就端着碗来到屋后，边喝着稀粥，边望着灿烂的桃花，不停地嗅着鼻子，朝沈东来笑笑说:“我说我家哪来的香味呢？原来是桃花开了。沈东来，桃花香不香啊？”
五月里，游沁园家的桃子渐渐熟了，隔着河流，沈东来就能感觉到桃子的香甜，馋得嘴里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沈东来把两书包往桌上一放，就对游沁园说:“游沁园，家去摘个桃子把哥尝尝。”
游沁园刚准备写作业，听到沈东来的话，就跳蹦着去家里摘桃子。
游沁园穿着粉红色的碎花褂子，青蓝裤子，梳着两条小细辫子挂在脖子后，眯着眼睛站在桃树前。
桃树上的桃子在落日的余辉里，闪着淡淡的光泽，大多数桃子红着鲜艳的嘴子，挂在青枝绿叶间，羞怯而青涩。
游沁园看了一阵子，朝沈东来喊道:“沈东来，就你馋嘴，桃子还没熟呢。”
游沁园就拣那桃嘴深红，青皮发白的桃子摘了一个隔着河扔给沈东来。
沈东来笑嘻嘻地从杂草中捡起桃子，用手抹了抹，也不管桃毛抹没抹干净，塞进嘴里就咔嚓地咬了囗，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就溢满了嘴腔。
沈东来大声地朝游沁园说:“好吃，真好吃！”狼吞虎咽，分分秒秒钟，一个桃子就消灭掉了。
游沁园看着沈东来的馋样，咯咯大笑，指着沈东来说:“你慢慢吃，小心噎着，吃了我再摘。”
沈东来就是吃着游沁园家的桃子长大的。
游沁园不喜欢吃桃子。
游沁园喜欢吃糖果，甜腻腻的惬意。
沈东来如果有了糖果，自己宁愿放在掌心看着，也舍不得吃一颗，看够了，就喊游沁园，然后把糖果包好，扔给游沁园，看着游沁园把糖果剥开放进嘴里，眉开眼笑地嚼化着，挺开心地喊:“游沁园，糖果好吃吗？”
游沁园就冲沈东来用力地点头，两条扎着红绳的辫子就在脑后晃荡，甜甜地笑着说:“嗯，很好吃，沈东来，还有吗？”
沈东来看着游沁园的萌态，就禁不住地咽了咽口水，一丝暖意就不知不觉地涌上心头。
6
年少时的记忆是甜甜的，浪漫的，天真无邪的。
沈东来从说出那句话开始，游沁园就住进了他的心房，成了他的心尖肉，成了他的专属某人。
他虽然没有跟游沁园说过，但也决不容许别人去打她的主意。
那些塞纸条的男生不服气，陆陆续续地找沈东来理论，沈东来很简单，说:“游沁园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不服就来干一架。”
沈东来果然干了几架，有胜有负。
游沁园看着鼻青脸肿还凶模恶样的沈东来，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着说:“沈东来，什么时候学会打架的？”
沈东来狠狠地瞪着游沁园，半天才凶恶地说了一句:“都是你给我惹的。”
游沁园莫名其妙地翻了个白眼，什么“我给你惹的？”你有毛病啊？狐疑地伸手探了探沈东来的额头，不烧啊，莫不是打架打昏了头？
沈东来拿开游沁园的手，说:“干嘛呢？手这么冰凉。”
沈东来被全校通告，记一次大过处分。
游沁园从没有想过沈东来某一天会因为她而跟别人打架，在沈东来被老师请家长时，游沁园嘤嘤地哭了，抽噎着对沈东来说:“都是我不好，才让你受处分，你为我付出太多了，沈东来，这辈子我就喜欢你一个人。”
那以后，游沁园竟真的不跟男生们往来，事事都腻着沈东来，就是再帅气的小哥哥也招不去她的媚眼，她只对沈东来笑，只对沈东来闹。
可有谁能想到，两个人竟然会走到现在这种格局。
这两年来，游沁园频繁地去找沈东来，就是想跟沈东来挑明，在农村里，哪家姑娘能捱到二十六而不找婆家？
就是痴痴呆呆的傻子，恐怕也早孩子成群了。
游妈妈是要面子的人，见不得邻居们的眼光，更听不得人们的各式意味的问话。
“你家园园是不是条件高啊？这么久还嫁不出去，是想做尼姑吗？啧啧。”
“园园不嫁人是不是有毛病啊？唉，那么漂亮，可惜了。”
村里就有了各式各样的猜测，游妈妈听得多了，也有些疑惑了。
我家园园条件高吗？好像相了几回亲，也没谈过什么条件啊？
也曾经跟姑娘一起去浴室洗澡，高高洼洼，身体跟别的女孩也没有什么二样，哪来的毛病？
莫非是沈东来那小子在搞鬼？
哼，你以为散布这些谣言，我就会把园园嫁给你？
游妈妈细细想想，也觉得不合理由，东来那小子那么疼惜园园，哪里舍得编排损坏园园名誉？
唉，还是趁早把园园嫁出去，才能够安心。
7
游沁园跑出沈东来的租房，就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是最后一次来找你，沈东来。”
游沁园有些眼神恍惚，二十六了，所有的恩恩怨怨也该有个了结了，不管是欢天喜地的春暖花开，还是昏天黑地的冰霜雪剑。
晃晃悠悠地，游沁园就走到了一家餐馆的门前，抬头一看，霓虹灯的门匾上，黑边金字闪闪发光。
“好聚来餐馆”
游沁园这才发觉烈日已逝，黄昏已临。
游沁园心情抑郁地走进餐馆。
餐馆里的伙子满脸笑容地迎过来，热情地把菜单递给游沁园，一边抹着桌子，一边说:“姑娘想吃些什么？我们店……”
游沁园摆了摆手，瞟了眼菜单，说:“就来一瓶干红，一盘花生米吧。”
游沁园独自一人坐在临窗的桌子上，打开干红，自斟自饮地喝着。
不知什么时候，游沁园就觉得心里恍恍地难受，餐馆好似在晃动，头脑昏沉，她好似看到沈东来正坐在桌前，两眼迷迷地望着她。
游沁园强撑起摇晃的身体，倒了一杯红酒，左手撑着桌面，右手端着酒杯，舌头有些打结地说:“沈，沈东来，我喜欢，喜欢你。来，来喝酒。”
模糊的沈东来却嘻笑着抓住游沁园端着酒杯的手，不停地摩挲着，涎皮赖脸地说:“小娘们，我好喜欢你哎。”
沈东来拿下游沁园手里的酒杯，双手捧住了游沁园的下巴。
喝了酒的游沁园，脸上就如那桃花盛开，艳丽媚人，双眼迷朦，勾人心魂。
沈东来不由自主地俯下脸，喉咙咕动，就像是一只馋猫把嘴贴向游沁园的红唇。
游沁园从没见过沈东来这么激情的模样，心里不由得“啪啪”直跳，紧张得身体僵硬，微闭着眼，睫毛却一动一动的，有些迎合的不躲不避。
这一定是这辈子最甜美的吻！
游沁园的心里热烈而期盼。
“游沁园，你这是在做啥？”
一声痛心的炸雷打碎了游沁园的梦幻。
游沁园的脑子清醒了。
游沁园不情愿地张开眼晴，说:“沈……”
游沁园愣了，对面那里正坐着那个沈东来，那是一张猥琐的男人嘴脸，细小的眼睛里散着阴险的光芒，一脸凶恶地盯着门口。
沈东来正一脸怒气地看着游沁园，说:“你这是在惩罚我吗？还是在作践你自己？”
游沁园撅着小嘴，冷板地脸说:“你管得着我吗？”
沈东来皱了皱眉头，缓和了语气，说:“你不就是想喝酒吗？好，我陪你。”
沈东来朝伙子喊道:“再来一瓶干红。”
这一喝啊，只到天空星齐，月上中天。
游沁园早喝得醉眼朦胧，脚步踉跄，不停地燕语呢喃。
沈东来也有几分醉意，所有的过往好似都在酒中消融，压抑心底的情意一如打开的闸门，汹涌澎湃。
“其实我还是那么喜欢你的。”
沈东来搂着游沁园的腰，在昏黄的街灯下，迈着东扭西歪的舞步，说着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情话。
沈东来一改往日的冷漠面容，眉眼柔和地看着怀里游沁园的脸，情意款款地说:“自从跟你发了誓言，我就每时每刻都在想啊，游沁园，你是我将来的老婆，我一定要对你好，让你不生气，不委屈，做一个快乐的女人，做全世界最最幸福的女人。”
“我发奋努力地读书，我要让你觉得我是最棒的；我甘心地被你使唤，让你觉得我是最温柔的；我全心全意的宠你，让你感到我是全天下对你最好的那个人。”
“我会跟你一起看月亮，一起数星星，一起走到两鬓斑白。”
8
沈东来搂着游沁园叽叽咕咕地一路呢喃，游沁园就似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听着，阵阵夜风吹过，游沁园的头也有些清爽了。
游沁园垂着脑袋，满头墨黑的长发帘子似地遮住了她的脸，浑身乏力地挂在了沈东来的身上。
游沁园嘟哝说:“沈东来，我好困哦，眼皮怎么也睁不开。”
沈东来抬头望了望，说:“就到了，再坚持一会。”
沈东来把游沁园拖到床上，自己也累得不行了。
游沁园倒在床上，柳眉轻皱，眼皮低垂，长长的睫毛就像是两把羽扇，嘟着红唇。
沈东来看得有些愣神。
有多少年没这么细细地看着游沁园了？
沈东来的心头泛起酸涩。
自从沈爸生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许多的债，沈东来就无力地掇学了。
时日久了，沈东来再去找游沁园的时候，游妈妈就显得有些厌烦了。
“沈东来，你不要来打扰园园学习了。”
“沈东来，园园正忙着要考试呢。”
“沈东来，你能不能不厚脸啊？园园要上大学呢。”
沈东来听得出话里话外的意思，可就是忍不住自己的心。
他就避着游妈妈，偷偷地陪游沁园去上学，明明白白地牵着游沁园的细手，陪游沁园去逛街吃小吃。
沈东来的脸上一片柔和。
沈东来看到游沁园的眉毛动了动，张开了两片羽扇的睫毛，墨黑的瞳仁倒映出沈东来的影像。
游沁园动了动身体，晃了晃脑袋，纤手捏拳抵压着眉心，慵慵地说:“我这是怎么啦？”
游沁园依稀地记得好像是在餐馆喝酒。
“你醒啦？”沈东来看着游沁园欣喜地说，“你可真能，睡了一天。”
沈东来扶游沁园坐了起来，笑着说:“我煮了些晚粥，要不要喝点。”
游沁园把散落在脸上的长发捋到了脑后，㖭了㖭有些干躁的嘴唇，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东来盛了一碗粥，拿汤匙搅了搅，用嘴吹了吹，才弓起腰身，慢慢地舀起粥，递到游沁园的嘴边，眉眼带情地说:“乖，张嘴。”
这情这景，让游沁园不由得想起感冒时喝药的镜头。
“乖，把药喝了，感冒就好啦。”
“不嘛，苦啊。”
“乖，听话，哥买糖给你吃。”
多年前的相似一幕，久违得就像是一个梦。
游沁园的鼻子一阵发酸，两行清泪滑出眼眶，哽咽道:“哥……”
沈东来伸手擦去游沁园脸上滚落的眼泪，怜爱地说:“哭会变丑的，可别嫁不到人噢。来，快吃吧。”
游沁园嘟哝道:“都是你惹的，嫁不到人，我就嫁给你。”
尾声
这年年底的时候，沈东来跟游沁园一起回到了五汛。
沈妈妈看着微微隆着肚子的游沁园，欢喜得乐不拢嘴。
游沁园却害羞地垂着头，一任墨青的长发散乱地遮着躁热的脸。
沈东来眉眼愉悦地搂着游沁园，说:“妈，园园累了。”
游妈妈听说游沁园跟沈东来一起来家了，气得跺脚蹂心，“这死丫头，一点都不要脸面，把自己送上门去，我非打断她的狗腿。”
游爸爸却笑了笑，说:“发什么穷狠呢，你舍得下手？罢了，只要园园喜欢，过得好，你去操什么心啊？东来那小子，你家姑娘不去欺负人家就谢天谢地了。”
游妈妈想了想，觉得游爸爸的话也是的。
女大不由妈。
从小到大都是沈东来宠着她。
晚上，沈东来牵着游沁园的手来看游妈妈。
游妈妈扳着个脸，游爸爸热情地把两人引进屋里。
游沁园一脸嬉笑地抱住游妈妈，娇嗔地说:“妈，你还在生气啊？”
游沁园就晃着游妈妈的身体，撒娇说:“妈，我快有孩子了，你难道不喜欢有个小孙孙？”
游妈妈终于憋不住，笑了，说:“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一点不知羞耻！”
游妈妈伸手摸了摸游沁园的脸。
游沁园也笑了，说:“我就知道妈是对我最好的。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什么羞耻的？”
春天里阳光灿烂，游沁园双手捧着肚子，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许是坐够了，想站起来走走，却感到腿发麻，就喊道:“沈东来，我腿坐酸了，快来抱抱我！”
沈东来正在洗衣服，听到喊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在腰间擦了擦，就冲了过来。
游沁园就幸福地在沈东来的怀里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