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和春天还是不一样的

先生说,自从去外地读大学,十八年来都没有见过家乡的春天了。他开着车居然回过头来又重复了一遍,看样子是有点小激动。

我不动声色的笑。哪里的春天不是春天,该开的花也都应着节气开了,该发的芽一样挺立枝头,挥舞着荧光棒叫嚣年轻的喜悦。

然而到了家乡,走进散落着人家的山野才发现,春天和春天还是不一样的。

桃花也开了,一棵两棵的零落着。顺着小路转个弯,突兀出来一棵,满树繁花,招摇在一片绿色里,分外妖娆;走过一道田垄,石头后面窜出两棵,山石相应,意味悠远;还有斜倚在溪边的,一瓣两瓣的任由春风和溪水带走,近旁又是别的新芽,愈显娇嫩……说是漫山遍野,又是星星点点,凌乱中自成珠玉。总之,和成片种植的规整的林子不一样,这里有高度深度的落差,有千奇万象的映衬,不至审美疲劳,不会彼此嫉妒。

油菜花也开了,这边稻田里缀着一哇,那边紫色豌豆花旁挤了一片,荒草地田畔路边也时不时跳出一株两株来,比不得规模种植的花海壮阔,却是生趣野趣,灵秀之气。

树一样发了新芽。几棵往一处站着,哦,新芽也不都是荧光棒一样的翠绿,绿里泛红泛黄不一。草也一样,绿的形形色色。走在山野,都是绿色,又都是不一样的绿,语言已不可及,眼睛尚可辨识。铺出一道长长的无序的色谱。

以前和孩子画树叶,怎么画都不自然。就捡来一些叶子观察:乍看一片绿,细细打量,从墨绿到浅绿,渐次过度,参杂着说不上来的颜色,变化及其细微,且不均匀,某一块泛着白,另一块又发棕,再被粗的细的叶脉分割得无可名状。作为绘画的门外汉,越看越是无处着笔。这眼前的山,就像是一片叶子放大了,深深浅浅,沟壑纵横,浑然天成。

后来在别人家里看到一副耐人寻味的画,打眼看去只三种颜色,主人说,着墨的时候明暗深浅调了一百多种,最后才出来不着痕迹的自然之态。人去斧凿自然的智慧,真的是异常艰辛。

就像这水色。一条溪,在山间缠绕,处处可称为绿色,但是随着水流的缓慢、水底碎石的大小、两旁崖壁的高低、阳光照射的角度,绿色或浓或淡,或清或浅,或明或暗。每一处又都不一样。

溪流缓慢的地方,积起大片的鹅卵石,山里人家就在这清洗晾晒衣物。每次进山,我们也会揭了家里的床品带过来。用肥皂稍作处理,展开,放在一处水流急的地方冲洗,有时候手没抓牢就漂走了,趟着水追回来,也就差不多清清爽爽了,就地铺展在石头上,烤着晒着吹着,很快太阳的味道就出来了。

清明这几日,天气转暖,两岸大红大绿晒着不少衣物。以前看江南的摄影作品,对溪边浣洗的影相印象特别深,专注于简单之事的姿态真美。如今在近旁看了更觉美,动态,有生机。可是我不敢赞叹,没有生活其中,发出这样的感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或许山居生活不如意十有八九,哪里的生活又不是呢?只是在这里,会有心境去欣赏,这平常日子里最朴素的诗意。

我突然想,若不是苏轼,而是别的什么官员来主持西湖水利工程,保不准会有“一株杨柳一株桃”的苏堤春晓。诗意全在心境。

天地阔达,气清景明。就在我感慨于“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之时,婆婆只顾低着头,拨开一丛丛杂乱的绿,苦芒菜、马兰头、艾草。手根本停不下来。

苦芒菜,在水里浸上一夜,去了苦涩。第二天焯水凉拌,佐粥再好不过了。艾草过水捣烂,跟糯米粉和在一起,加了豆沙的馅子,做成细腻润泽的青团。

江南的山,最多的还是竹子,墨绿的、清浅的一片连着一片。公公知道哪种下面有笋子。这个时节虽然没冒出地面,不易找,但是最好吃,涩味小,鲜嫩脆。

大家手脚并用往山上爬的时候,孩子回过头来很兴奋地说:“今天是真正的爬山啊!”终于用到手了!也不知道把枝叶拨到两边,脸上手上擦破了好几处。

有挖笋的好手察言观色,一刨一个准,笋子很快就堆成了小山。孩子们都加入了剥笋的行列,小手指抹的黑黑糙糙的,指甲盖里灌满了黑泥巴,这下春天该是浸入发肤了吧。

米饭配了咸肉鲜笋,多吃几碗不在话下。剩下的,婆婆连夜加工,一部分切片,和萝卜干一起在高压锅里放盐煮,两种菜的香味互补,捞出来在太阳底下晒干,以后吃的时候抓两把放水里烫,或炒或拌,都是佐粥佳品。另一部分,从中间剖成两半,焯水(一定要凉水入锅,少涩),取出晒一两日去水分,冻在冰箱,日后拿出来吃口感接近鲜笋。

这会还不是竹笋大规模生发的时候,等到几声春雷、一场透透的雨,竹笋一夜之间冒出地面,大家还有得忙,开始晒制笋干,和腊肉炒了吃。

返沪的时候,剩下的鲜笋、野菜,半加工的竹笋萝卜干,都被婆婆塞进了车里。这可能就是先生惦念的春天吧,奔跑过、游戏过、吃过……如今已成了记忆和身体的一部分,历久弥新。

我的北方的家乡,也该是香椿炒蛋、洋槐花麦饭飘香的季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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